主题：抚摸逝去的日子四B

今年开春儿，上头拨下来数量不多的化肥，说这东西一袋子能顶好几马车大粪，别的生产队长不敢相信，可“蔡武装”把县里的农业技术推广站的技术人员请到队里来，细心听他讲解这种神奇肥料的化学原理，听他介绍这东西在国内外农业生产中提高产量、促进早熟的实例。然后就一下子把拨给全大队的化肥全包了。王彬说他是“大老粗戴眼镜，硬充文化人” 蔡武装理也不理。

天随人愿，今年春上风调雨顺，小麦又施了化肥，所以我们生产队的麦子长得身量高、穗头长、子粒饱满。让其他生产队特别羡慕，他们更加佩服“蔡武装”的胆识。

在麦收工作前夕，公社向各大队派出了蹲点干部，目的是监督各大队贯彻公社的“四统一”精神。

派到我们大队蹲点的干部姓胡，是去年县里派到基层锻炼的年轻干部，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他是前几年县里的高中毕业生。这次是他主动要求到我们这个有哈市下乡知青的大队来的，连行李也放在了我们知青的宿舍里。

胡干事白镜子脸，文质彬彬的，不苟玩笑。讲起话来有条有理，有时还引经据典,特别是马列著作中的精辟论述，他都能运用自如。在我们知青的眼里，就凭这一点就已经让我们自愧不如了。

“蔡武装”迈着急急的步子，朝大队办公室走去，我怕他的火暴脾气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就紧紧的跟在他不远的后面。

“蔡武装”一跨进门槛，就开门见山地冲着胡干事发起火来。“小胡，我今天就想告诉你一声，我们队可不能听刚才公社广播的那一套了，你不信上我们地里看看去，那麦子要是再不割，那损失就大了。为啥非要等到开动员会以后齐呼啦地一块动手呢？说实在的，我们队的麦子昨天就应该割，社员们一个个都急的嗷嗷叫，可你们公社刚才还在广播喇叭里喊什么‘四统一’呢！我问问你们，要是再拖两天摊了雨，我们的麦子烂在地里头，你们哪个敢负这个责？”

“蔡武装”连珠炮似的发了一顿火，给胡干事来了个突然“袭击”。胡干事却很冷静，他先点上一只烟，又礼节性地让了让“蔡武装”，见他没有理会，便和气地说：“别发火嘛老队长，麦子熟了也不差这两天，当前首要的任务是做好社员的思想政治工作，誓师大会是最好的形式。‘四个第一’当中有一条就是思想工作第一，你没忘吧？做好了人的思想工作，一个人能顶几个人，四、五天的活计两、三天就能拿下来，这个政治帐你可要会算哪！再说了，‘四统一’可是公社党委的决定啊 …… ”。说完，胡干事深深地吸了口烟，长久地用沉默显示着一个干部所具有的政治内涵，同时流露出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不屑一顾的神情。

“蔡武装”看着他，仿佛在他的脸上，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这样一句话：你这个没有政治头脑的大老粗，就知道蛮干。“蔡武装”忍受不了这种目光，他震怒了，大声指责胡干事别拿公社的决定吓唬人，指责胡干事不顾实际情况，只会迎合上级领导。这下子可惹怒了胡干事，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发火时的样子。他把放在桌子上装着半碗水的饭碗端起来，又猛地砸在桌子上，水洒了一桌子。然后朝前紧走几步，猛地停在“蔡武装”面前，他伸出右手，用一个指头点划着“蔡武装”的鼻子说：“好啊，过去我只是听说，今天可是见识了，果然是一棵大毒草，你竟敢公开对抗上级党委的决定！”。“蔡武装”毫无惧色地答道：“你也甭瞎唬，大帽子我见得多了，对抗不对抗就看你们办的事儿让咱庄稼人服气不服气啦，你他妈乐意咋地就咋地，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拉，我姓蔡的不在乎！”说完扭头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队办公室。胡干事也紧追几步，指着他的脊背说：“好，这是你说的，我现在就代表公社党委撤消你的生产队长。”“为什么？”我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我有这个权力，没有为什么”。胡干事一句话把我撞了回来。说完就抓起那架摇把式电话机，向公社紧急汇报了这里刚刚发生过的这场政治事件。我断续地听出电话那边传出的声音：这是无政府主义抬头，是个……典型。我听着他们的争吵无法插嘴，矛盾的心里也不知道谁是谁非，我显得十分尴尬。

从“蔡武装”被撤职的那天开始，生产队的工作就全落在了我这个刚刚上任一年的“政治队长”身上了。我失去了靠山，心里立刻没了主意。

下午，总有社员向我当面质问：“咋搞的？‘蔡武装’犯啥错误了被撤职？”“胡干事咋说的？为什么不让咱们开镰？”我不知如何回答。老队长为什么被撤职，是因为顶撞上级目无领导？还是因为他跟公社麦收工作的“四统一”相对抗？我的内心矛盾着。我相信“蔡武装”的经验，可却缺少那种在上级面前据理力争的勇气，因而我的心里又充满着内疚，并在心灵深处隐藏着某种恐惧。因为社员们向来认为我有很高的文化，平常也很会讲道理，说不定他们会在背地里骂我是胆小鬼，怕得罪当官儿的，要不为什么不替“蔡武装”争辩，眼看着他蒙受不白之冤呢？

这个晚上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好象许多社员都冲着我阴阳怪气儿地说着三七嘎牙子话，让我无地自容。

队里的麦子是割还是等着公社的誓师大会，我的心里真的没了底。弄不好摊上大雨几天不开晴，眼看到手的几万斤麦子真的扔了，我可怎么向社员们交代啊？公社的“四统一”是不是不符合我们队的实际呢？仗着和胡干事接触较多的关系，我壮着胆子又向他转告了社员们的一致要求。他不正面回答我，却含蓄地教导我说：“你只要记住我一句话，凡事只要按着上级党委的意见办就不会犯错误。”

我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的发问，就被人家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挡了回来。我又像一只驯服的小绵羊，无言以对了。

回到生产队里，我鹦鹉学舌似的向社员们传达了公社的统一部署，也装出一种镇定的神态。惟恐他们一窝蜂地涌进麦地里，让公社党委的统一部署在我们生产队里砸了锅。我根本不想取悦上级，可是为什么在眼前这件事上，却无法冲破那种无形的禁锢下一次决心呢？我的思想斗争着，我终于明白了：统观全局的公社领导头脑中装着全盘棋，一定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我们，无法理解那个“四统一”的重大意义。我这样想着，这样在心里自我解释着，也用它来安慰着我当时矛盾的心。于是，我又把坚决执行公社决定，视为检验自己是否走向成熟的标准。我期待着组织对我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