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期待来的却是连绵了好几天的阴雨天气。
二伏里的第三天，上午天还是响晴的，不到一小时工夫，太阳便躲进了铅灰色的云层里；翻滚的黑云像一个面目狰狞的怪兽，俯看着丰收的麦田，一道闪电过后，就听见低沉的雷鸣在云层里滚动，发出沉闷的声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地向大地砸了下来，半个小时左右村子里已是沟满壕平了。接下来又是一阵龙卷风从西北方向扫过来，此后，便是连绵的细雨时下时停地持续了一天一夜。
“这下子可要完哪！”社员们痛惜地咒骂声随时都往我的耳朵里灌。我慌了，披了一块塑料布，朝着西北方向的麦地里走去。
我呆呆地站在天雨迷蒙的麦地边上，望着头几天还是金光灿灿的麦田，如今在这铅灰色的天地之间，已经变成了锈黄色。大地吸足了水分，人一脚踩下去就会陷过脚面，尤其龙卷风经过的地方，麦子已经开始一片片地倒伏了。
我身上披着那块塑料布，在细雨中紧一阵慢一阵地沙沙做响，光着的双脚已被雨水浸得有些发麻，身上一阵阵打着冷颤，我陷入了怀疑和迷蒙的沉思中。惧怕和自私此时像无数条蛆虫嘶咬着我的心房，我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丰收的希望一下子变得渺茫起来。
“再不动刀，就彻底完蛋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才发现“蔡武装”不知啥时候来到了我的身后。他一动不动地僵立着，像一尊铜像。不知为什么，他说话有些气短，像是病了，我听起来他说这话像是费了好大劲儿似的。
“是啊，再不割，这麦子就全趴在地里了。”
忽然，一阵噪杂的声音又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那是一大群人的声音，吵吵嚷嚷地，由远而近。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们生产队里四、五十号男男女女的社员，他们老远地看见“蔡武装” 顶着小雨往麦地里去了，“打头的”苗大楞一声令下，社员们便一个个披着麻袋，拎着镰刀跟着“打头的”朝麦地里趔趔趄趄地奔了过来。
“就看你的了小伙子，你看这情况该咋办就发话吧！”
我一只手扶着“蔡武装”，踏着胶泥状的泥泞和深深浅浅的水洼，一步一滑地向社员们迎了过去。
“队长，咱们动手吧，甭听公社那套了。”苗大楞抢先喊着，那架势，不管你队长答应不答应，他们也是要动手了。
说话间，大伙已经自觉地拉开距离。挥动着早已磨得飞快的镰刀，不用任何人指挥地干了起来，连那群小孩子也一个个跟着大人们一起拼命地忙活起来了。
男女老少不顾一切地冒着细雨抢收着自己的麦子，这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果敢行动。
那几天里，伴随我和社员们的只有唏唏呖呖地雨声和时而从遥远的天际滚过的雷鸣。
我第一次体验了劳动者在挽回即将毁灭的收获时，是怎样的一种不顾一切……
在我们小麦抢收结束的那天傍晚，一抹斜阳从灰色的天穹那个看不见的洞口里射到了田野上，从缝隙中漏出了蓝色的天幕，云层的裂口像被撕破的面纱，越来越大，天空渐渐晴朗起来。原野上散发出清新的气息，玉米、高粱那宽大的绿叶上，挂满颗颗水珠儿，被夕阳一照，宛如串串银珠在闪闪发光。
经验丰富的农民们估算着，小麦的损失至少在三成。
这天晚上，各家各户墙上挂着的那个积满尘埃的广播喇叭又响了起来：“各大队注意，各大队注意，根据天气情况……公社原定的誓师大会取消了，但是各大队要就地召开动员会。明天，我们要在全公社打响收割小麦的第一炮……要求男女老幼齐上阵，啊——老至‘白发苍苍’，小至‘开裆裤’，要两头带灯碗儿，中间一个点啊！还要具体落实保卫工作，我们越是丰收，阶级敌人越是眼红，啊！要严防阶级敌人破坏……。”
拖着病体跟社员们一起抢收了三天小麦的“蔡武装”正躺在自家炕上，听到这里，他挣扎着从被窝里伸出胳膊，一下子扯断了那根广播线，又翻过身去在被窝里呻吟起来。
晚上，胡干事回来时知青们早已进入了梦乡。然而我却被这几天的事情搅的难以入眠。我闭着眼睛，琢磨着这次抢收小麦前前后后发生的一连串让人费解的事情。“你还没有睡着呢？”胡干事小声问我，我没有回答。屋子里很静，除了炕梢儿那几个知青高一阵低一阵的鼾声以外，就是老鼠在棚上嘎吱嘎吱地嗑着懔条的声音。他有些尴尬，翻过身去。
“你们怨恨我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换成你在我的位置上，恐怕也得这么做。你们应当理解我的难处。”黑夜中，他推心置腹地对我说着，是一种要求体谅的语气。
“贯彻党委指示也要结合各生产队实际，也许多听听群众的意见，到地里多走走看看，就不能有这么大的损失了。”我闭着眼睛躺在被窝里向他说道。他没有再说什么，我却又问起他来：“你打算什么时候给‘蔡武装’恢复名誉呢？”“明天请示下党委再说吧。”他用平和的语气回答着。
“我们队的具体情况你向公社反映了吗？事实证明自己错了，为什么不敢在党委面前承担责任呢？这是共产党人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吗？”我在心里不平地想着。
外面，稀稀落落的雨点儿又开始敲击我们的窗户，天又下起雨来。突然，宿舍门外响起来一阵急促的敲们声，紧接着就听见一个孩子在哭泣中喊着“王哥哥——王哥哥，呜……”是喊我？我噌地一下子跳到了地上，连鞋也没顾上穿；三步两步地跨到饭桌前，伸手去摸火柴，要点起挂在墙上的那盏马灯。这时知青小苑和齐庆大也被惊醒了，小苑从枕边摸出手电筒就向我照来，说：“快，拿我的手电！”
我顺着光路，从他手里接过了手电筒，又蹬上鞋，急急地来到外屋厨房门口。我用手电筒隔着玻璃向外一照，啊！原来是大壮。我赶紧推开房门，惊愕地问；“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
大壮这孩子浑身已经湿透，泪水、雨水，在他的脸上流淌，他两手擦着眼睛哭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我爹病大发了——快要死了……”说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急忙穿好衣服，叫上了几个男知青，一块儿朝“蔡武装”家里跑来。“蔡武装”昏迷不醒地躺在炕上，呼吸微弱。怪不得孩子以为他要死了呢。我伸手摸了下他的头，滚烫滚烫的，细听还能听见他的牙在打颤。
“是重感冒？”我急切地问。
“谁知道啊，说冷就冷说热就热的，头几天他就头疼，也没当回事儿，割完麦子就倒下了。” “蔡武装”的老伴儿站在一边儿抹着眼泪喃喃地说。我这时才想起来，那天在麦地头儿上他说话为什么那么费劲，在抢收麦子那几天里，向来干活“干净利索快”的他看起来竟那样吃力，他却没吭一声地坚持到完。我预感到“蔡武装”病情的严重，决定马上送公社卫生院。可是连日的阴雨，乡村的土路一踩老深，怕是什么车也出不了屯子了。我跟齐庆大、小苑交代了一下，就跨出房门直奔生产队的马棚，牵出了那匹“铁力青”。“铁力青”像是懂得人意似的，出了屯子到了沙石路上就一路小跑起来。只见大道两旁那奇形怪状的老榆树，在雨夜里魔鬼似的唰唰地向后倒去。经过“北大沟”时，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因为这里即使是白天，也常常有野狼出没。我用两腿狠狠地夹住马肚子，不时地在马肚子上踢几下，它嘶叫着狂奔起来，我勒紧缰绳紧俯在马背上，生怕它把我从脊背上颠下来……
值班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医生，看上去比我们知青大不了几岁。“没有男大夫了吗？”我不知道为什么问了这么一句话。“他们都下乡去了，今晚我值班，病人呢？”我自觉话问的有些不妥，于是借着她的问话，简单说了一下“蔡武装”的病情。她听了以后二话没说，熟练地整理好医药箱，挎在肩上，从衣挂上取下一件女式雨衣，然后快步走到走廊那一端，跟更夫打过招呼，回身一边走一边催我说：“咱们抓紧时间快走吧，最近在好几个村子里发现了疟疾，你说的病症很像。”说着人早已跨出了门外。
我从木桩上解下缰绳，站在马的一旁。“铁力青”撒欢似地用前蹄在满是泥水的地面上猛刨了几下，溅了她一身泥浆，可她一点也没有理会。 “是你一个人骑马来的？”她问了一句，迟疑了一下。我说：“你能骑马吗？”“行啊，试试看吧，时间不等人啊，快走吧。”
我先上了马，然后让出一只马镫，伸手拉她上来坐在我的身后。那“铁力青”又颠颠儿地小跑了起来，我们很快便消失在细雨蒙蒙的夜色里了。
十几里的路程显得比来时还要遥远。我跟女医生由于不熟悉而产生的那种气氛，渐渐被我们的交谈冲淡了。谈话中我才知道，她姓叶，家住在本县城里，三年前从省卫校毕业，分配到县里。是她主动要求到农村基层医院来工作的……
“蔡武装”患的果然是疟疾，具有传染性。叶医生麻利地给“蔡武装”打了一针，然后系好吊瓶开始输液。她刚一腾出手来又立即给我们几个守在这里的人一一注射了疫苗，又把房间各处都消了毒。叶医生说：“他应当早些上医院去，事到如今已经很危险了。我尽量努力，如果不行明天马上送县医院。”
在“蔡武装”家里，叶医生跟我们一起守侯了整整一个夜晚。黎明前夕，蔡武装终于醒来了。他微微睁开布满皱摺的眼皮，目光呆滞地望着被烟气熏得漆黑的房梁，紫黑的嘴唇干裂着，齐庆大急忙俯下身去用小勺舀着罐头汁儿，一点一点地喂到他嘴里，滋润着他那干哑的咽喉。这瓶罐头是小齐昨天下午从哈尔滨回来时给五保护陈大爷买的，还没腾出空儿送去，这下可用到节骨眼儿上了。“蔡武装”意识还不清楚，用手使劲撕扯着身上的被子——他又热得无法忍受了。叶医生又给他摸了一阵脉，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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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8/8/11 20:39: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