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敢画毛主席像——兵团生活回忆录之七
一
我们连改为战勤连之后,随即开始了紧张的军事训练,颇有秣马厉兵的感觉。
训练是从学习枪支知识开始的,上的是全连战士都参加的大课。
课堂设在连部前面的操场上。我们以班为单位纵向排列,坐在新发的马扎上,肩头就靠着新发的762步枪。
我们的前方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要讲解的枪支。
连干部最先讲解的是762步枪。据连干部介绍,这种枪因其口径为7.62毫米而得名。是单发,打一发后,需要拉枪机退壳、送弹,才能打下一发。一次可装入5发子弹。是我国生产的仿苏制式步枪。我印象中说它是53式。
连干部说,我们这批枪是正规部队淘汰下来的武器。其实,连干部不讲,我也早就看出它是旧枪。虽然金属零件还都很亮,但木制枪体的油漆已有多处的划损。
连干部还拆解了桌子上的步枪,指着拆解下的部件给我们讲解它名称和功用。印象中,762步枪大体由枪刺、枪管、准星、瞄准器、枪机、扳机、枪托等部件构成。
连干部还细讲了枪机各部位的名称。为验证学习的效果,连干部随机叫起女生排的一个战士,问她枪机的后部部位叫什么,她用浓重的天津口音,响亮地回答:“机尾!”
这一声,把我们这些非天津籍知青都逗乐了。有的人还当场就学她,也来了一句:“机尾!”,人们笑得更欢了。后来,我们非天津籍的男生,便不再叫她的名字,而叫她“机尾”。
之后,连干部还给我们讲了“三点一线”的射击原理,做了装卸子弹和瞄准的示范。
最后又给我们讲解了枪支保养的知识。
我们除发了枪,还发了10发子弹和子弹袋,子弹袋当然也是旧的。子弹袋里就装着盛有擦枪油的油壶和拧枪上螺丝的枪起子(钢板的螺丝刀)。还有一个擦枪膛的专用工具叫枪探——一根头上带眼儿的细长钢棍,好像它是放在了枪身的什么部位。把布条穿到枪探的眼里,再蘸点擦枪油,就可以擦枪膛了。
后来,我们打枪的机会极少,但擦枪却是日常工作。
讲完步枪,连干部又讲解了冲锋枪和机枪。
我们发的冲锋枪好像也是53式,就是志愿军用的那种枪托可以折叠在枪的上部,枪管外套上有好多圆孔的冲锋枪。它打的是手枪子弹。
我们连配备的机枪是那种前边两条腿,上面一个大弹盘的轻机枪。
由于我不使用这两种枪,讲解时听得不太认真,相关知识没有记住多少。
二
接下来,我们开始了射击训练。
先由连干部给我们做卧姿射击的示范。连干部边做边讲,把持枪、跑动、卧倒、装子弹、瞄准、退子弹、起立等分解动作讲得一清二楚。由于射击的关键环节是瞄准,连干部还详细讲解了持枪的姿势、瞄准和击发的要领等(击发要用手指的合力)。之后,由各排长组织各排进行练习。
我们在趴在连队附近空旷的草地上,一练就是半天。开始还感觉新鲜,但很快就感觉乏味了。
后来,连里组织我们进行了跪姿和立姿射击的训练。但训练次数最多的还是卧姿。
我们排长杨立桐是老兵,军事素养不错。他带我们训练时,一个人一个人地指导,纠正我们的错误。经过几天训练,我感觉自己已经掌握了射击的要领,就盼着实弹射击了。
谁知射击训练完了之后,是没完没了的刺杀训练。
刺杀训练可比射击训练复杂多了,光“准备刺”的动作就一练半天。先是“预备用枪”后是“枪放下”,接着是“前进”、“后退” “向后转”。看着动作挺简单,做得达标了还挺不容易。
刺杀的核心动作应该是“刺杀”,因为只有刺杀了敌人,才算达到了目的,可这个环节反复练习的就一个动作,叫“突刺”。口令是“突刺——刺”。好像后来加了个动作叫“垫步刺”,是距敌稍远时上一小步再突刺的一招。
防守反击的动作教的最多,有“防左刺”、“防右刺”、“防下刺”。还教给了我们防守后用枪托和弹仓击打敌头部的招数。
进行具体练习时,还是以排为单位,各练各的。
由于我们都在一个操场训练,各排间可以看到对方练习的情况。
“防左-刺!”
“防右-刺!”
“突刺-刺!”
我们排长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在这种各排竞争的场合,他喊起口令来就更为卖力,他那尖厉的叫声总比别的排长更有穿透力。
女生排就在我们前方训练,有人练着练着就走了神,偷看起女生来。
“李金友!你斜楞着眼子看哪呢?”排长对这一现象不能容忍,当即发作,点了我们班李金友的名。
他这一喊不要紧,不仅我们排的人把目光都投向李金友,其它排的也都停止训练,朝我们看过来。
当人们知道李金友是因为偷看女生而被点名后,都笑起来。李金友一下子成了名人,人们再见他往往就冒出一句:“你斜楞眼子看哪呢?”
排长批评人,那是决不客气,往往都尖酸刻薄。我们排有个保定农专的中专生,叫刘树仁,是农村出来的学生。他拼刺时有个习惯动作,就是刺完后枪尖总要向下压一个。排长是越看越不顺眼,又是当着全连四个排的面,大声吆喝:“刘树仁!你耪地呢?”
刘树仁年纪比我们要大,又老实巴交,本来大家都挺尊重他,这下子可好,也成了大家取笑的对象,人们见了他,往往也会来句:“你耪地呢?”
由于我们排长要求严格,批评不讲情面,训练时我们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松懈,表现得确实比别的排更为突出。
三
在军事训练中,我们还进行了战斗队形训练。
战斗队形训练的原则,是“三三制”原则。据连干部讲,这一原则是林副主席总结出来的。林彪虽然强调在战略上要集中兵力,但在实施攻击时却反对密集出击,要求采取“三三制”的战斗队形,以避免人员过于密集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三三制”战斗队形,要求每个班编为三个战斗小组,每个组有三个成员,由正副班长和战斗小组长分别担任组长。实施攻击时,小组成员之间采用三角战斗队形,战斗小组之间也采用三角战斗队形,交替掩护进攻。
连里分班宣布职务时,我第一次听到有“战斗小组长”这么个古怪的职务,当时不知道是它个什么官。直到我们进行战斗队形训练时,我才知道它是为适应“三三制”战术而特意设立的这么一个职务。它一般由有忠实可靠,又战斗经验的战士担任。
战斗队形训练,我们是又跑又冲,还常常匍匐前进,总弄得一身土一身泥的。
虽然我们训练都很刻苦,但排长杨立桐似乎并不满意,每天进行全排点评时都是批评多,表扬少。
当过兵的人讲起话来,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爱用歇后语和俗语。我们排长在这方面更为突出,他点评时,那是全靠这种话连接。他的口头禅是“我就不信你羊上树”。意思是不信那些调皮捣蛋的人能翻了天。
他挖苦人时特别损。李金友好显摆自己多么能耐,排长点评时就说他“你从小卖白菜,你什么都明白。”九班的战斗小组长马令杰,几次和班里其他人发生冲突,排长就批评他“你这个战斗小组长,是整天战斗!”
我们班的战斗小组长是王国钧,二中的,也是农村出来的学生,我就和他在一个战斗小组。他略瘦,很高,打篮球是连里的绝对主力。他为人公道,富有同情心,有长者之风。特别是对我,格外关心照顾。他是团员(在学校入得团),经常找我谈心,鼓励我*近团组织。在他的帮助下,我到兵团不久就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并在各方面向他看齐。
四
在军事训练中,连干部还一再强调要以政治统帅军事,反对单纯军事观点。强调毛泽东思想是精神原子弹,掌握了毛泽东思想,就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因此,我们在开始军事训练的同时,还组织了“天天读”。就是每天学习一个小时的毛主席著作。时间安排在早上8点至9点。这个学习,按林副主席的要求,要“雷打不动”。
军事训练从属于政治,自然不会雷打不动。师里给我们安排了生产任务,我们的军事训练就得改在早操时间。由于早操天天出,我们的军事训练也叫“天天练”。
我们连改为战勤连之后,实行了与正规部队类似的作息时间。由于我们的作息时间多次变化,而且冬季实行吃两顿饭的作息时间,所以我对连里最初的作息时间表已记不准确,只能根据自己的感觉估计一下。
6点半至6点45分:起床。
6点45分至7点10分:早操。
7点10分至7点半:整理内务、个人洗漱。
7点半至8点:早饭,
8点至9点:“天天读”。
9点至12点:正课时间。
12点至12点半:午饭。
12点半至1点半:午休。
1点半至5点半:正课时间。
5点半至6点:晚饭。
6点至8点:自由活动。
8点:连队晚点名(点评全天的工作学习训练等情况。有时还会随顺安排第二天的工作)。
9点半:熄灯(哨一吹,大家必须尽快准备入睡,磨磨蹭蹭会受到班长批评)。
“天天读”学习的篇目多数由上级安排,有时连里也会结合工作实际,增加一些相关的内容。一般都是以班为单位进行。由班长主持,由一人按连里下发的学习计划上规定的《毛泽东选集》的具体篇目,进行朗读。大约读半个多小时,就进入讨论时间,要求每个人都要结合自己的工作实际、思想实际,谈自己的心得体会。而且有人记录,最后班长还要把学习、讨论的情况向连里汇报。
我们连的复员老兵都是农村兵。我们班的班长李玉富好像是河北景县人,他说话有家乡口音,又不爱讲话,所以在“天天读”时他仅说一下要学习的篇目,便安排别人朗读。我们班有三个半结巴:安建国是细碎型口吃,齐峰是大喘气型口吃,李金友是连珠型口吃。孙爱民是因羞怯而说话紧张,算半个结巴。班长很少把这种考验嘴皮子的任务交给他们。我们剩下的5个人就有幸承包了这项工作。感觉我读的时候还是不少。
虽然朗读也得劳神,但大家都想表现得比别人更追求进步,自然会尽心尽力朗读好。我们的普通话都不标准,不过个个都力争向广播员看齐,努力读出抑扬顿挫。有时,看朗读的人读累了,嗓音不好了,也会有人主动要求朗读。
政治上追求进步,有很大一块体现在对政治学习的态度上。齐峰、李金友、孙爱民,朗读的机会少,讨论时又发言不太踊跃,他们很快便被排入后进行列。
五
“天天读”开始以后,连里要求各班办学习园地,交流学习心得。由于我平时总爱写点“打油诗”之类,班长提出想让我办。我嘴上说“怕办不好”,心里却巴不得呢。我半推半就接下了这个任务。
要办我就得比别人办得更出色,有自己的特点。我决定发挥自己的绘画专长,给园地配一个“毛泽东思想闪金光”的彩绘栏头。我拿出自己带来的水彩颜料,照着毛主席像章画了一个毛主席的正面头像,并围着头像画满金光,下面画的是鲜花盛开的草原,最后在草地图案的部分,写上“学习园地”。寓意“主席思想照耀边疆,兵团战士茁壮成长”。我们班的战友交口称赞,我又看了别的班的专栏,不过是在白纸上圈个边儿,再写上“学习园地”,最好的也就是加了一点装饰。我感到我办的专栏明显比他们的要好,不由暗暗得意。
一天,二排的战士陈建帮来找我们班的王国钧和邓运来(他们都是保定二中的),看到了我办的专栏,说毛主席画得不像,是丑化伟大领袖。我没有发作,但班里其他人不干了,都说挺像的。他讨了个没趣,不再强辩,走了。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非常紧张。让别人“上纲上线”,有可能就会被“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这样的事我看多了,当然处处小心。自此,我是再也不画毛主席像了。后来听说,他哥哥是中央美术学院的高材生,这也就难怪他比别人眼光高得多,“曾经沧海难为水”吗!
虽然有此虚惊,但我的才能还是被人发现,很快就被选入连里的墙报组。
六
为了增强“天天读”的学习效果,连里还组织我们结合连队实际、个人实际,讲心得体会。并层层选拔,让讲得好的在全连“讲用”。
“讲用”是那时的专用名词,虽然没人规定过它的确切意义,但人们都知道它指的是什么。我的理解是把“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经验体会讲出来”。
大多数人讲体会,不过是表表决心——不怕面临的困难,不怕苏修的恐吓,坚决扎根边疆,保守边疆,建设边疆。但有的人敢于主动暴露自己的私心杂念,向自己开刀,大胆斗私批修,这就显得比别人讲得好得多。
我的口才不好,而且也不善于发现自身的闪光点,所以我谈的学习体会,往往平淡无奇。我们排里讲得最好的是李国庆。由于生动,形象,勇于结合实际,还被推到全连讲用。
李国庆是八班副班长,天津知青,瘦瘦的,嘴皮子利索,一讲一大套,整天叽叽喳喳。我看他猴了吧唧,处处臭显,有些看不惯。不过他说话确实挺逗的,总能让人发笑。
他讲的内容,还是天津知青分到53团7连时的那些事。无非是汽车把他们拉到一个叫“布尔都”的地方停下来,那里只有一处牛棚,等在那儿的干部说那儿就是7连。干部说他们要暂时住在牛棚,因为他们住的房子还等着他们自己去盖呢。他们过去一看,牛棚里还住着老牛,遍地都是牛粪。他们这些大城市的孩子怎么也想不到会住这样的地方。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有的人哭起来,有的人拒绝搬行李下车。虽然大家闹了情绪,可事实是他们不可能再退回到天津去。他们只好抱了些草铺在牛粪上,就在这臭哄哄的牛棚里打开了铺盖,住了下来。一周之后,他们被告之,整体调到师部直属连。
但讲这些事时,他不是一般地说个过程,而是突出细节,什么牛粪怎么进了被窝里呀,什么吃饭怎么就着臭味呀,什么老牛怎么挤人呀,经刻意渲染,都是活灵活现。他还故意穿插许多趣事,逗人发笑。最主要的,是他突出讲用自己如何通过学习毛主席的有关教导,战胜自己的私心杂念和面临的实际困难,让人感觉他讲得不浮浅,有思想深度。但他在七连到底干了些什么,我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听到。
对这段艰难岁月,不仅李国庆作为“讲用”的资本,所有天津知青都引为自豪,一跟我们摆老资格就称“布尔都老点儿”。
我很奇怪,就这么点事儿,李国庆怎么能一讲就是一两个小时,还因此成了师里的“学毛”积极分子?
不服气的当然不是我一个,天津知青中就传出李国庆“根不红,苗不正”的说法,说他爸爸是“三开分子”——日本鬼子来了吃得开,国民党来了吃得开,共产党来了照样吃得开。那个年代这样的问题对人的前途命运负面影响极大,但李国庆好像没有因此受到影响。我不由怀疑这是个别人出于嫉妒的编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