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我们的土炕着火了!——兵团生活回忆录之九
一
除了苏修、蒙修这些敌人,我们还有一个敌人,就是蒙古高原冬季的严寒。
自从我们到了兵团,连里就一直在对我们进行“扎根教育”。可决定我们能否扎根的关键,却不是这种教育的成败,而是能否安全过冬。
我们所在的乌拉盖地区,10月上旬就入冬,一冷就得200多天,到次年4月下旬才能回暖。而且冬季出奇的冷,1月份的平均气温都在零下23度,最低气温能达到零下42度多,如果不能解决取暖问题,必然出现大面积人员冻伤。就是境内外的敌人不赶我们,我们自己也得灰溜溜离开草原。
当地牧民,世居于此,自有其过冬的办法,那就是烧牛粪。入秋后,我就看到过他们赶着牛车在草原上游荡,把散落在地上的牛粪拣到他们的木车上。后来还看到了他们堆起的牛粪堆,块大、结实、外表光亮的码在了外圈,一层层堆上去,让人联想起河北农村的柴禾垛。经过风干,这些牛粪饼既易燃,又耐烧,是草原上能找到的最为经济实惠的天然燃料。
可我们兵团是大批人马,不可能靠拾牛粪过冬。草原上的牛粪就那么些,能够牧民用就不错了,我们再插上一腿,那就谁也甭想安全过冬了。那该靠什么呢?当然,最理想的就是煤了。令人惊喜的是,我们脚底下就有煤矿。不知当初把兵团安排于此地,是否与地下有煤相关。
1969年3月六师一组建,就投资上千万元筹建霍林河煤矿和发电厂。采矿地点选在了霍林河五七镇,在师部东南方,相距大约有170多华里。该处的煤层埋藏浅,适宜开采,而且有霍林河水可资使用。
负责采矿的连队是51团四连。7月份他们动工兴建第一口斜井,据说10月就可以出煤。
但我们的连领导未雨绸缪,9月份时就要求各班利用休息时间去搂草,以备烧火炕之需。看来连里对煤矿能否及早出煤,不抱希望。对煤矿能出多少煤,是否能够供给我们连,也没有把握。
9月26日降雪之后,天气转冷。连里调来一批草帘,要求各班挂在窗户的上边,白天卷起,晚上放下来挡风御寒。
二
在人们焦急的等待中,冬装也在10月上旬发下来。有厚羊皮里子的皮军大衣,有棕色羊皮或黑色狗皮的绿布面皮军帽,还有一双羊皮里儿牛皮面的大头鞋。这些服装虽不是正规军装,但据说都是按军装式样做的。只是面料不如军装质量好,颜色正。布料和我们发的夏装近似,穿上像土八路。由于我们驻防乌拉盖,又穿着这种像军人非军人的服装,便戏称自己为“盖军”。
我们的冬装面料虽不如正规军装好,但皮子还是货真价实的。皮大衣上的羊毛直毛的有一寸多长,曲毛的更长(我们的大衣所用皮子五花八门,绵羊、山羊、新疆细毛羊好像都有,分上好的是幸运,分上差些的也只能自认倒霉),穿在身上感觉是暖和多了。
由于大衣抱回班里后,我不好意思挤上去挑,最后落了一件直毛的,皮硬毛稀。我心里很别扭,又不敢跟别人说,怕别人认为我自私。谁知穿了没几天,还发现皮子出油(没熟好)渗脏了大衣面,心里很沮丧。想跟班长反映,又怕影响进步,也就将就着穿了。以后每当看到油渍别扭时,就劝自己,吃亏是福吗!
皮帽子带护鼻子和护耳朵的小盖子,挺像真正的军帽。尤其是那种棕色羊毛的,不放下帽耳朵时,露不出布料颜色,看起来跟真军帽没啥区别。狗皮帽子多为黑色,怎么看都不像军帽。虽不知哪种更暖和,但大家都更想要棕色的。狗皮的帽子好像比例很小,但我们班不幸就摊上了一顶黑的。最后这顶黑帽子分给了孙爱民。
大头鞋的羊皮里儿毛也挺长,试穿一下,感觉还是真暖和,只是脱下时粘了一袜子的羊毛。
我们晚到的知青还发了绿色的棉军装,也就是天津知青已穿在身上的那种棉装。这种棉装我们在内地也穿过,只不过一般不是军装的样式而已。
发军装好像是在晚上,我们是在灯下试穿欣赏的。
三
发了军装之后,连里就抽人给各班砌烧煤的炉子。我们都是直接从学校来到兵团的,对砌炉子这种泥瓦匠的活计还真不摸门儿。连里就到各班求贤,终于发掘出一批能工巧匠,其中就有我们班的李金友。
砌炉子需要砖,连里以为向师基建科打个招呼就能要来,没承想事情不这么简单。基建科推三阻四,迟迟不同意给。连长陈晓春为此动了肝火,怒气冲冲地带着一帮人,直奔师部北边原老二队的一个砖窑,三下五除二,扒下砖窑的砖就往连里拉。
此事惊动了师里,师长郑东明将陈晓春臭骂一顿。但砖的问题也最终得到了解决。
有了砖连里开始安排人盘炉子。我们班俩屋的炉子就是李金友当技工盘的。
那天上午我们出去训练,回来时,大屋的炉子已基本盘好。炉子盘在了进门左拐的位置。炉子下边挖出了存炉灰的坑,坑上是四四方方的炉子。炉子里下了铸铁的篦子,炉子上面嵌了配套的两道铸铁圈(我们称其为大圈、二圈),正中是铸铁的火盖。炉子的一个角上留了烟道,烟道口上已插上镀锌铁板的烟囱。感觉挺像那么回事的。
虽然有了炉子,但没有煤,还是不能取暖。
四
到了晚上屋里是真冷啊。连里通知我们烧火炕。
虽然我没有烧过火炕,但我们班的不少人都来自农村,他们知道怎么烧。看他们点火烧起来,我发现烧火炕其实挺简单的,不过是点燃火膛中的草之后,适时地向里边续,使之不间断地正常燃烧而已。
草在火膛中熊熊燃烧,火炕慢慢热起来,可屋里却没有感到温暖。大家分析,可能是新盖的屋子太湿太凉,火炕的那点儿温度还不足以产生大的影响。
到了熄灯时间,渴盼的享受还是没有到来,大家不免有些失望。
我有幸睡在火炕上,应是受益者。但我躺的地方,离火膛最远,只是感到褥子湿乎乎的,被窝里都是潮气,睡在里面实在不舒服。但也只能将就着入睡了。
“着火了!着火了!”喊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同时惊醒的班长迅速点着了油灯。只见从火炕的西北部冒出大股的浓烟,翻滚着向四处弥漫。发出喊叫声的是睡在炕西边的郭发需,他慌乱地把被褥卷向炕边。
“大毡着了!”睡在郭发需东边的邓运来也赶忙卷起了自己的被褥。
“我的褥子也着了!”郭发需又喊起来。
还是班长利索,在人们还没有醒过味的时候,他已从小后屋端来一盆水。邓运来接过水盆把水倒在了燃着的大毡上。随着“刺刺”声,大毡上的火很快就熄灭了。随后,郭发需又把他褥子上的火熄灭。
查看损失,大毡烧了个碗口大的洞,郭发需的褥子烧了个拳头大的洞。
睡觉时火膛中的火已经熄了,大毡为什么还会着呢?掀起大毡,我们找到了原因——火炕表面大草坯上的泥,抹得薄而不匀,有些坯缝间还透着气。而火炕表层的大草坯由竖放的草坯支着,形成布满全炕的烟道,火烟与大毡实际上只隔着一层草坯,这些草坯之间留有缝隙,从火膛中窜上火焰自然就点燃大毡了。实际上,在火膛的火熄灭之前,大毡就已经着了,只不过燃烧得还不充分,我们没有发现而已。
由于着火的地方离火膛口最近,草坯还很热,火炕上的水很快就被烤干了。只是大毡着水的部分和郭发需褥子着水的部分还是湿的,没有办法,只能将就着睡了。
火炕如此得不安全,我们班是再也不敢烧了,就等连里拉了煤尽快点炉子了。
五
据说煤矿“十一”就出了煤,可我们为什么不去拉呢?有人猜测是煤出得太少,得先保证师部的机关。有人则说是车队的汽车安排不过来。
等啊等啊,终于师里给我们连安排了汽车,让我们去拉煤。很荣幸,跟车装卸的任务就交给了我们班。班长安排去三个人,其中包括我。
时间大概在10月中旬或是下旬。那天吃过早饭,师部车队的卡车就到了。连里的司务长坐进了驾驶室,他也跟着去,大概是负责结账吧。我们班的人则找了一些草垫铺在车箱底部,坐在了露天的车箱上。
汽车开出师部后,速度加快,在车上是感觉风越来越大。我们躲在驾驶室的后边,还把皮大衣领子支起来包住头,才感觉吹得不那么难受了。
去煤矿的路虽是土路,但比较平,坐在车上不是很颠,可以安心地欣赏草原的初冬景色。
初冬草原的主基调是黄色,放眼四野,无处不黄,全无往日的生机。路上,基本看不到什么建筑,连牧民的毡包和牛羊也都很少能看到。
置身于这空旷无际的黄色之中,虽有几分回归远古的味道,但平静得过了份,不免让人感到有些乏味。
从师部到煤矿也就一百七八十里路,可我感觉坐车已坐得烦躁了,还没有看到煤矿的影子。
就在百无聊赖之际,驾驶室里忽然传出了“黄羊!黄羊!”的惊叫,我们赶紧站起身观看。眼前的景象太令人震撼了,车前几十米处竟然有不计其数的黄羊在穿越公路。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片的羊群,也跟着兴奋地叫喊起来。
面对驶来的汽车,黄羊们突然都停了下来,头向汽车,凝神伫立。它们如同雕像般一动不动,与驶向它们的汽车对峙着。
尖尖的犄角,长长的耳朵,黄黄的皮毛,车离羊群越来越近,连黄羊那警惕的目光都清晰可见了,可它们依然一动不动。
估计司机是想轧死只黄羊解解馋,汽车骤然加速,冲向羊群。就在汽车将要接近羊群的一霎那,羊群不知接到什么信号,或是本来就有什么约定,突然以路为界,分成两群,向南、向北箭一般飞奔而去。
太壮观了!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无数个同时跃动的白色羊屁股,就似翻滚的浪潮。我眼看着奔逃的羊群如同潮水般向远方退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群黄羊得有一千多只。”我感叹道。“不止,最少也得三四千。”有人不同意我的判断。不过,谁也没数,也都没有凭视觉确定羊群数量的经验,到底有多少只,也就不得而知了。
11点左右,我们到了煤矿。煤矿好像位于一个盆地之中,周围是些不太高的山。印象中盆地里还有河床,但没有看到水,不知那是不是霍林河。
所谓煤矿不过是一个倾斜向下的深洞,洞口堆起一个倾斜向上大台子,有铁轨从台上铺向洞里。挖出的煤就靠铁轨上铁斗车,运送到大台子顶端向下倾卸。
我们的车就停在了这个大台子的下面。大台子下只有煤面儿,没有块煤。我们要等着新挖出的块煤倒下来,才能装车。可等在那里还有其它的车,所以煤一倒下来,大家就一窝蜂地乱抢。直到下午二三点钟时,我们才抢满了一车煤。
装煤时我发现,这里的煤似乎有些不对劲,块头挺大,份量却很轻,也没有光泽,不像我在内地见过的原煤。
汽车返程时,我们只能坐在煤的上面。没有了驾驶室的遮挡,感觉风比来时大多了。我们都团成一团儿,用皮大衣把自己连头带身子包裹起来,在呼呼的冷风中坚持着。天渐渐黑下来,气温也更低了,我冻得浑身发抖,脚感觉都麻木了,心里只盼快点到家。
回到连里,电灯都亮了,起码是6点钟多了。
六
第二天洗脸后我一照小镜子,哇!整个一个花皮脸。
虽然昨晚就洗过脸,由于早晚都是用的凉水,煤灰并没有全部洗掉,还东一块西一块地残留在脸上。我只好照着镜子一点点儿地洗净。
早饭后,连里通知各班去分煤。煤虽是我们班拉回来的,可我们并没有因此沾到什么光,我们也和别的班一样,只拉回两铁车。煤是少了点儿,不过连里说会继续安排人拉。
生炉子时,没用多少柴草就把煤点着了,还真旺!把烟筒都烧红了一大截儿。但火只烘烘了一阵儿,很快就乏了,原来这种煤易燃但实在是不经烧,好像比瓷实木头强不了多少。后来听说,是因为挖出的煤形成的年头较短,还残留着树木的特性。
终于点上炉子了,我们可着劲才烧呢!烟筒红了,炉身也热了,后来竟然把堆在炉子旁边的煤堆都引燃了。人们都惊叹这种煤的燃点也太低了。
有了火,屋子暖了,可以烧热水了,我们能痛痛快快洗澡了。
刚到兵团时,我们用凉水擦身。后来冷了,就从连里供饮用开水的小锅炉打水洗脸。那个锅炉不过一人多高,供我们一百多人喝水都很勉强,去的晚点儿都打不到开水。如果从那儿打水洗澡,就会影响别人喝水,连里知道就会批评。再者,屋里也太冷,所以,我们已很长时间没有用热水擦澡了。
现在有了火,人们想到的首先就是洗澡。晚饭前,我们就打上一桶井水,放在炉子上开烧。个把小时后,水烫得不敢下手了,就再打桶冷水来兑着热水开洗。由于屋里空地就那么大,后补充进去的水也一时半会热不了,就只能分批进行,一批最多能洗俩三人。
澡盆那是没有,只能用脸盆将就。先脱光上衣,然后洗头、擦洗上身。再穿上上衣,脱掉下身的衣服,擦洗下身。除了像尹书田那么生猛的,一般人不敢脱光了洗。屋里虽说暖和了,但毕竟达不到澡堂的温度。
洗不了一会儿,就已满屋子的水蒸气,真有了澡堂的劲头。
洗不上的也别急,还的明天呢!
生火以后,大家都享受着它的温暖和方便,独有我却因此遭了冰灾。
我们住的屋子,没等晾干就搬了进去,经炉子一烘,潮气全跑了出来。而我睡觉时所靠的那面墙,实际是整栋房的外墙,冰凉得很,潮气最终都凝结到这面墙上。
不经意间我突然发现,我所靠的这面墙的墙角结了冰。很快,角上的冰层加厚,并向下延伸,最终到达了我放被褥的地方。我叠放被褥时只好尽量离后墙远些。
再后来,冰层又顺着炕边向南延伸,把我的线毯也冷在了墙上。我只好从工地找了一块脚手板,横着戳在墙边,但板子也很快就和墙冷在了一起。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只好将就睡。
这些冰伴了我一冬,快开春时才消失,应该是火炉把我们的屋子彻底哄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