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涨水
当我们蹚过延河到达南岸的时候,西边天上黑沉沉的云已经压了上来。峡谷里的风带着水气,吹得人周身凉爽。延河的水刚刚过膝,脚趾踩着硬硬的石底,任水流挠着脚心,痒痒的。我们从遥远的旱塬上下来,许久未和水如此亲近,一行人蹚来蹚去,嬉笑打闹,就是不愿意离开河道。
我们插队的村子,在高高的塬上,离延河还有三十多里的路。虽然平时给家里写信,常说我们生活在延河边,那只是一种象征的表述,延河实际上与我们没有多大的关系。偶尔到河边走过,见到这里的人们傍水而居,心生羡慕,这次好不容易和水亲密接触,怎能不玩个痛快。
连保子有些着急了,他是我们的房东,受队里委派,带着知青们到延河南岸来割荆条,而不是玩水的。来回六七十里的路,要当天返回,不抓紧时间哪成。在他的连拉带拽下,这帮大男孩终于上了岸。
延河南岸的山坡上,长着一蓬一蓬的灌木,有一人多高,连保子告诉我们,那就是荆条。奇怪的是,一河之隔,北岸的荆条就长不起来,即使有那么一半棵的,也是半死不活,高不过膝。而在南岸,则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我们扑向树丛,各自守住一片,挥舞起镰刀,捡那枝条长的割下来,再打成捆。众人拾柴,七手八脚,不一会儿就积了一堆。这荆条可是个宝,我们挑粪的筐,存粮的桶儿,都是用它编的。本来这东西在集上也可以买现成的,可当时不是讲自力更生的延安精神吗,大家一致决定要自己动手编筐,学会一门手艺,所以,便有了此行。
山里人会看天,自打过了延河,连保子就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他不时地看云看水,催促着大家快点割,这时风刮得更紧了,黑云直压在头顶上,延河的水也在涨,三个小时不到,河面比我们过来时几乎宽了一倍,远处还传来沉闷的声响。连保子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声地招呼大家,赶紧收拾东西,向北岸撤。他说,如果上游再下雨,引起山洪暴发,我们将被困在此地,回不去了。我们看着他那严肃的表情,又看看阴沉的天,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大家捆好荆条,别好镰刀,排成一队,顺着来时的路,慢慢下水,向北岸进发。
此时延河的水已经没过了腰,水流明显加快,颜色混浊,稠乎乎的。虽然我们下水前都脱去了长裤,有几个小子甚至光着屁股,还是感觉到巨大的冲力。水里像有无数只手,拽着我们的双腿往下拉,稍不留神就会跌倒。我们头顶着沉重的柴捆,一步一步的向前挪,脚下似有百斤重量。一只脚站稳了,再挪动另一只。大家都怕滑倒,虽然我们都会游泳,但在这湍急的水流中,那几脚的功夫还管用吗?
好容易登上北岸,还没来得及擦干下肢的黄汤,只听得天空一声炸雷的巨响,那雨瓢泼似的就下了起来。狂风挟着雨水乱扫,打在赤裸的皮肤上生疼,几个人抱头鼠窜,寻找着避雨的地方。忽见前方不远处的沟口处,有一片石崖,崖壁向里凹,好似半边屋脊,几个人躲进石崖下,稍稍的喘了一口气。
这种雨,老乡们称作“老白雨”,下起来,天地皆白,急不可挡。我们放眼望去,延河与对面的山,都看不见了。滂沱大雨一阵紧似一阵,你根本看不清什么雨丝雨线,只觉得天上是裂了口子,哗哗地往下倒水。这雨打在河床上,又激起团团的水雾,反上天空,即刻又被风横吹开去,好似蛟龙翻腾,激战犹酣。河边的树木,被吹弯了腰,树叶抽搐着,纷纷落地。雷声、水声、风声、雨声搅在一起,在耳边响成隆隆的一片。我们藏身的地方,虽然崖顶遮住了头上的雨水,可寒风依旧迎面吹来,把冰凉的雨水一阵阵的泼洒在身上,冻得人瑟瑟发抖。山坡上所有的沟沟坎坎,凡是能走水的地方,此时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瀑布,从四面八方向下倾泻着雨水,我们所在的崖底,顷刻变成了水廉洞,水流就挂在我们的眼前,封住了视线。更可怕的是,我们脚下的这条小沟,刹时变成了一股汹涌的浊流,而且越来越宽,慢慢逼近我们的脚边。随着水流的上涨,我们一步一步的后退,最后,身子贴到了石壁上。无路可逃,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水在身边咆哮,却不敢移动半步。因为我们知道,山水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别看它只有几米宽,你一旦被它冲到,就得任它摆布,休想站立片刻。
面对这险境,我们不禁有些惊慌,可连保子却相对平静。他靠着石壁蹲着,掏出烟袋锅,费力地打着火镰。他已经把我们安全地带过了延河,可以松一口气了。至于山野遇雨,对受苦人来说,是很平常的事。他终于把烟锅点着,一口一口地嘬着,暗红色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出一丝柔和。连保子的镇静也感染了我们,大家不再惊慌,紧抱双臂,静静地等待着。
雨还在下,只不过风没那么强烈了,不再把水吹到我们身上。老天爷似乎也有点累了,雨速渐渐慢了下来。沟里的水,漫到脚边,也没在涨了。大家暗自庆幸,塌下心来和白雨耗时间。有人在闲侃,有人甚至打起了瞌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开始变亮,头上的瀑布在逐渐变小变细,最后滴滴答答的断了气,雨终于停了。脚下的湍流漏出了石底,黄土山被浸成了深褐的颜色,甚至有一缕夕阳照到了对面的山坡上。
连保子磕掉烟灰,把烟荷包别在腰带上,起身对我们说:“回克”。
众人穿好衣服,收拾好荆条捆,走出崖底,回首一望,人人咋舌。延河已不是匍匐在河道中间温柔的样子,它暴长了百倍,成了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淹没了河滩的农田,河岸上的公路,挤着两边的群山,咆哮着肆意的奔流,那浓稠的黄汤,不时激起丈高的大浪,裹挟着从山上和村庄里冲下来的柴草、树木,浩浩荡荡地向下游倾泻,势不可当。水流之快,让我们有些眼晕,虽然站在安全的地方,还是感觉到它强大的气势,有一种被它吞没的恐惧。
夕阳把整个峡谷染成了古铜色,那洪水金涛翻滚,泛着光亮,倒也是罕见的奇景。众人观水,赞叹了一番,便起身往回走。陕北这地方,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过地皮干,存不住水,刚刚放晴不到半个时辰,山道已和平时一样,脚下没有一点湿滑。我们扛着荆条,盘旋着慢慢登上塬顶。
我们每一个人都从心底感谢连保子,正是由于他及时提出撤退,才使得我们免受洪水的围困,平安地踏上回家之路。
延河每年都要发几次脾气,别看它平时细小瘦弱,可一但山洪暴发,还是让人感到恐惧。我印象中,最厉害的要属一九七六年的那一次。延河几乎摧毁了半个延安城。东关那一带的许多房子被夷为平地,洪水还席卷了延安革命纪念馆、王家坪遗址,将许多展品冲毁。曾为毛泽东坐骑的那匹白龙马的标本,也在水中沉浮,被我的一位老师救起,他为此还立了一功。王家坪新建的钢筋混凝土大桥,几百吨重有篮球场那么大的桥面,被打着旋儿地冲到了下游几里路外的地方。作为延安精神形象代表的杨步浩老英雄,竟然也死于这次洪水。
不仅是延安,下游的许多城镇,也遭遇了灭顶之灾。我的同学别广林当时在延长县工作,他说,你不知道那次的雨有多大,人站在窑里,拿着脸盆,把手伸出去,马上缩回来,就能接满满一盆水。那洪水可真厉害,冲进窑洞里,打个旋儿,立马退出去,窑洞里顿时空空如也,连个纸毛也剩不下。他反复念叨:就一下,就一下啊!那回延长县的半条街,被洪水洗劫一空。这里原本就贫困,我不知道,人们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挽回这巨大的损失。
我在延安生活的岁月里,有一多半的时间是伴着延河度过的。在黄土高原的河流中,延河算不上长,也算不上大,平日里,它安静而温顺,就像周围的老百姓。虽然它的流量有限,帮不上人们多少忙,可在陕北那干旱缺雨的环境中,它依旧受到人们的珍爱。“远看黄河一条线,近看黄河像海边。”延河虽远没有黄河那么宽,但也是我们在山屹崂里见到的最大的水面了,它多少协调了人们对水的渴望,有一条河总比没有强。只不过我们总是习惯它在缺水时温顺的样子,而忽视了岸边高高的水线给予人们的警告。河流毕竟是河流,有它的缠绵,也有它的野性,如果对此认识不足,因而受到了伤害,平心而论,多半还是人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