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五好与创四好——兵团生活回忆录之十
一
政治是统帅,是灵魂。连队在抓军事训练的同时,还开展了“争五好创四好”活动。
连干部说,这项活动在正规部队已开展多年。按照上级要求,兵团也必须搞好这项工作。
此项活动的名称好像是“创造四好连队和评选五好战士”,而“评五好”则是“创四好”在战士身上的体现。评选五好战士的标准是:政治思想好、军事(生产)技术好、三八作风好、完成任务好、锻炼身体好。创造四好连队的标准是:政治思想好、三八作风好、军事训练(生产建设)好、生活管理好。
怎么评呢?连干部说,平时要做好“争、创”,到半年时初评,到年终时总评。
由于在“创造四好连队”活动中,还要评“四好排”、“四好班”,各班排之间有了竞争,排长们也就较上了劲。在我们的四个排长中,强势的是一排长陈书贺和我们排长杨立桐。
二排长王福林,虽然与他俩一样也是复员老兵,但心计和能力要稍逊。在三个男生排的争锋中,他的排较少占到上风。
由于王福林是二排长,连里的坏小子都叫他“老二”。因为一排长没有人叫他“老大”,三排长也没人叫他“老三”,所以,他的这个“老二”并不是兄弟排行的意思,而是相当于如今的“小弟弟”之类的说法。
可能是水土不服,王福林身上长了个疮,治疗了几次都没有好。连里那帮爱编派人的坏小子,就给他编了个歇后语,叫“老二的大疮—没治了。”
这个歇后语用在什么地方呢?那时,人们爱把“无计可施”“无能为力”的状态称为“没治了”,所以人们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就会冒出一句“老二的大疮—没治了”。
四排长邓树森,也是老兵。不过我对他没有多少印象,感觉是个低调的人。加之他领导的四排是女兵排,我们排长好像并没有把他作为竞争对手。
我们排长处处瞄着的就是一排。他要求,内务卫生,三排要比一排好;连队集合,三排要比一排快;各排拉歌,三排要比一排响;出操训练,三排要比一排齐;一块儿干活,三排要比一排猛。连里评选先进,三排评上的人也不能比一排少。完全做到这些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聆听排长教诲的机会也就比别的排多得多。
二
对我们来说,搞内务算个新鲜事。内务是什么?好像也没有人给我们一个确切的答案,我的直感就是室内的日常生活事务。可连里要求我们整理内务时似乎又只是整理被褥。文革时,我曾参观过三十八军的内务,最突出的感受就是,所有的被子都叠得那么好,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连里要求我们和正规部队一样,把被子叠的有棱有角,方方正正。班长说得更绝,要想成为真正的军人,首先就得学会叠“豆腐块”的被子。
班长是老兵,他有这方面的经验。他手把手地教我们,先从被子宽面叠起,叠成三层,再将两头折向正中,叠成四层,然后扽出角,挤出线,抻出面,并耐心修整,使之角正、线直、面平,方正如切。他说,最好用一块木板作为修整时的辅助工具,可事半功倍。他还强调,我们一个炕的内务,要注意统一,要横看一条线。所以,我们叠得时候,不能光顾自己,还得瞄着左邻右舍,要叠得一般高,放得一样齐。
我照着班长示范样子,叠我的被子,鼓捣了半个小时才有个大体的模样,但怎么修整也成不了那种刀切般得平直。其他人似乎还不如我。班长说,熟能生巧,每天都这么叠,有几个月就能叠得又快又好了。
连里为促进内务管理,常组织参观评比。这下,整理内务也纳入了排长们较劲的领域,我们排长就三天两头地查我们的内务。
几个月后,我们都能叠出“豆腐块”般的被子了。可被子一直没有拆洗,叠得那么整齐,打开却是又脏又臭。
搞好内务是个人进步的表现,又能促进作风建设,还能给班时排里争来荣誉,我一直非常认真地做好这件事。虽然也有人说是形式主义,但我真没有那么想过,还和班长他们一起,批判班里的这种错误思想。
三
不知一排长陈书贺是否察觉到有人在和他暗中较劲,但我明显地感觉到一排是处处都不示弱。
连里开会前,各排之间经常“拉歌”(部队特有的娱乐形式,不但比谁吼得响,还要比谁唱的歌新)。以前,四个排互相拉,后来一排就经常单挑三排。
一次,他们上来就唱了一首我们排没有学过的歌(我也从没有听过),“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瞄得准来投啊投得远,上起了刺刀叫他心胆寒,打他个羊儿叫他看一看……”他们唱得非常雄壮,让人感到他们胸中都憋着一股气。可为什么要打只“羊儿”呢?我的脑子在飞转,马上醒悟应该是“样儿”。唱完后他们齐喊:“革命歌曲大家唱,一排唱了三排唱!”我们反应慢一点儿,他们就接着喊:“一二三,快快快!”
我们排赶紧应战,可着命地吼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三排唱得好不好,再来一个要不要?”一排有人领喊之后,全排人随即大喊:“要要要!”“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我们又唱一首。我们排唱完之后,排长也安排人大声喊:“三排唱了该谁唱?”我们都大喊:“一排。”
他们又来了一首,仍然很雄壮:“我擦好了三八枪,我子弹上了膛,我背上了子弹袋,我勇敢地上前方。别看他武器好,正义在我方,我撂倒一个俘虏一个,撂倒一个俘虏一个,缴获他几支美国枪……”
这又是一首我没有听过的歌。我们排教得歌都是“大路货”,没法比下去,这次拉歌我们明显处于下风。
事后,我们排也强化了这方面训练,但总是难以在出新上取胜。也不知他们排从什么犄角旮旯搜罗的那么些歌。我还记得他们唱的一首歌的歌词是“……建设社会主义国家嘢!走社会主义道路嘢!……”曲调有点边疆风味,至今不知它是首什么歌。
一排长陈书贺,稍胖,挺足实的,皮肤是那种发亮的古铜色,声音尖厉而又带磁性,他在他们排的房前训话,那声音能钻到我们班的屋子里来。听到他的那种声音,总觉得他又要搞个什么动作,对付我们。
四
因为有评“四好班”的说法,班长们也承受着压力。连干部晚点名时,经常要表扬一下搞得好的班。这可是在为年终的总评积分啊,总不能在连里“挂号”,还有什么竞争力?
怎样才能引起连里的注意呢?当然是干别人没有干的事了。
于是,女兵班主动和男兵班联系,帮助男兵班洗衣服,拆被子。连里改善生活包饺子,女兵班也主动到男兵班帮忙。
按兵团的规定,兵团战士三年内不准谈恋爱,并三令五申,违犯这条纪律要严肃处理。所以男女生之间很少联系,以避搞对象的嫌疑。但这种做好事式的联系却被认可。
女生到男生班之后,难免对男生有些看法。如果私下里的议论被人传出,那就会成为男生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有位女战士从我们班回去之后,感慨道:“齐峰小伙多帅啊!”我们班获知这个情报后,整天拿齐峰开涮,见了他就来句:“齐峰小伙多帅啊!”那位女战士是汉沽知青,说话的口音独具特色,人们来这句时都故意学着她的腔调,那叫一个好听。齐峰本来就是吊儿郎当、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性格,听了这句,他还嬉皮笑脸地跟着开玩笑,好像人们开涮的不是他一样。
有了这层关系,我们也关注起这位女战士。她虽然称不上是美人,但也算漂亮。据她的同乡说,在学校时就曾有男老师追求。后来文革爆发,红卫兵游街批斗这个老师,她竟然因有人喜欢而获罪,被强制陪绑。红卫兵给了他俩两面锣,强迫他们边敲边喊,臭骂自己。到了兵团,她的同乡和她发生矛盾,还会揭她的伤疤:“你敲锣去吧!”她不甘示弱,会连珠炮似回击:“我敲锣咋地?我敲锣咋地?”
于是,人们再和齐峰开涮时,词儿变了,换成“我敲锣咋地”。可齐峰仍然不恼,说不定也跟你来句“我敲锣咋地”。
女兵班都行动起来,男兵班也坐不住了,一到星期天,就四处踅摸着看有什么“好事”可以做。井房的地上结冰了,各班抢着去清理;机关的厕所满了,各班抢着去清掏;连队周围的卫生差了,各班抢着去打扫;连队改善伙食,各班抢着去帮厨……
五
我们班当然也不甘落后,千方百计地找机会做好事。
入冬以后,我发现不仅井房的地面在结冰,井壁也在结冰,结得多了会卡住水桶,感觉干好事的机会来了。就对班长说,我们要盯着井壁结冰的厚度,等到井口缩小到一定程度,就赶紧动手清理,以防别人捷足先登。我们班终于抓住了这个机会。
那天,班长带着我们拿上工具来到水房,老鬼子抢先把井绳捆在自己身上。凿井冰要用井绳捆住腿和腰,让人用轱辘下放到冰厚的地方吊着干,虽说没有太大的危险,但总是一件苦差事。老鬼子凿了一会儿,我抢着换了他。
吊下去后我发现,在那么狭小的空间,挥锤砸钎很受局限,而且晃动着也不好使劲。我便靠在井壁上,用脚蹬住对面,连凿带砸。好在井冰敲凿松动后,一掉就一大片,除冰的进度并不太慢。“上来吧!”干了一会儿,班长就要换我,我说:“不用。”但班长还坚持把我拉上来。刘明山又下去干了一阵儿,井壁上的冰就清的差不多了。
清下的冰在井底积了厚厚一层,也得清理出来,不然没办法打水。王国钧又下到井底去淘冰。他站在水面以上的边缘,一脸盆一脸盆地向水桶里装碎冰,装满后上面的人就拉上来。
折腾了二个小时,我们才把井筒清理干净。
而清理连队东南角上的公共厕所,则是别的班的干到了前面。但好事的“创新资源”枯竭之后,我们也只好步人后尘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班长带着我们来到厕所后面,下到了个一人来深的沟里。这之前我还真的没有注意到厕所后面还有这么一道沟(城里的厕所没有这种沟,直接在便坑清掏)。沟的内侧是厕所的后墙,后墙已盖到了这条沟的沟底,并砌了许多1.5米高的拱形洞,一个洞正对墙里的一个便坑。这时我忽然想明白,为什么我们在这儿解手,总感到便坑向上冒冷风,原来是这个沟招得。
沟的外侧也是用砖砌的,很结实。我们就站在沟底的洞口清理粪便。粪便已冻结成一米多高的圆锥,用铁锨是铲不动它,只能先用尖镐把它刨碎,再装筐运出。由于尖镐只有两把,而粪堆又在洞的里边,很难抡着镐刨,进度很慢。
刘明山看此情形,双腿跪在粪冰上,瞄着“粪锥”底部抡镐猛刨,飞起粪渣溅了他一身、一脸,有些还掉到了脖领里,他连管都不管,还说:“不臭,不臭。”很快“粪锥”就被刨倒了。
班长看这办法不错,推广运用,进度快了许多。好像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我们才清理完了整个厕所。
我们班虽然也干了不少好事,但班长缺乏好事要干在“明处”的意识,不会作秀,所以我们班只能甘当无名英雄。
六
开展“创造四好连队和评选五好战士”活动,对于战士来说,评五好才是重头戏。因此,在我们班内也出现了竞争。大家暗暗使劲,都想发挥自己的优势,争取比别人做得更好。
先说我自己吧,就整天琢磨能干点什么“好事”:我很喜欢鼓捣“无线电”,但这里收不到电台信号,连我自己带来的收音机都听不到声音,还有谁需要你帮忙攒收音机呢?这个技能是无用武之地了。我喜欢音乐,会吹笛子和口琴,但那是业余水平,难登大雅之堂,不能给班里带来荣誉。我还喜欢美术,爱画画,可连里没有搞“大批判”,无需办专栏。就在我苦闷之际,机会来了,连里要求办学习园地,我终于抓住机会出了一次风头。
在我们班,我的文化水平不是最高。我只上到初三,比我高的有郭发需,他上了中专。还有安建国、王国钧、邓运来,他们都上了高中。但我喜欢写写画画,喜欢看书,学习也勉强能算个强项。但我有个竞争对手,就是邓运来,他简直就是书迷。不过我俩看的书并不相同。
我主要看革命书籍。我带到兵团的书籍,除了《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还有《马恩列斯语录》。《马恩列斯语录》是按照《毛主席语录》的形式编辑的,分类收录了马列主义开创者们的重要观点。我视其为学习马列主义的至宝,整天翻看,以显示我比别人更懂马列。虽然也带去了王力的《诗词格律十讲》,但怕别人说是封建主义的毒草,一般看时是越低调越好。
经过文革的大批判,中国的书几乎都是“封资修”。1949年之前的书,一般都戴上了封建主义的帽子,现代作家写的书戴此帽不合适不要紧,可以戴“毒草”的帽子;外国的书,不管是外文的还是翻译的,只要不是马恩列斯写的,不是资本主义的,那就是修正主义的;解放后至“文革”前的书,是革命大批判的重点,更是毒草满园,我不敢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带到兵团,也就只能看马恩列斯和毛主席的书了。
邓运来带的书可比我多多了,他带了整整一小箱子的书。他带的书主要是西方哲学家的著作。由于书的作者如黑格尔啊,费尔巴哈啊,都和马克思相关联,人们不敢贸然断定他的这些书是“香花”还是“毒草”,只能由他去看。
看他看得那么投入,人们便想当然地认为一定是十分有趣的书。可要到手一翻,又会感到枯燥无味了,简直是一堆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东西。人们便以为他脑子有些问题,不然怎么会整天看这样的书呢?还有人用讥讽的口吻叫他“哲学家”,他似乎不屑辩白,更不恼怒。
我对他的学习精神十分佩服,注意看了一下他整天抱着的一本书,原来书名是《小逻辑》,其作者是黑格尔。
我也想钻研钻研这“形而上”的学问,就跟他借了康德的《自然通史和天体论》,没有几页就看不下去,感觉自己没有当哲学家的潜质,便把书又还给他。
我们的副班长安建国是发挥了会照相的优势。他有台照相机,总是义务给人照相,他自然更获好评。刚到兵团拖大草坯时,我就看到过他在给大家照相。他能把连队的工作,固化为图像,自然也受到连干部的欢迎。
分班时,他成了我们班的副班长。到了我们班他依然忙碌,晚上还用被子挡上窗户,冲卷儿洗片儿。玩照相得买卷儿买纸买药水,他不光要搭时间搭精力,还得搭钱(那时我们每月仅有5元的津贴),确实付出了很多。
可是男生们看他给女生照相多,眼睛发红,就编排他给男生照相不装卷儿,还形成了个歇后语:“安建国照相——不装卷”。此说肯定不成立,我们连很多男生的照片都是安建国照的,不装卷怎么能照出来?
是不是有过不装卷的情况,我还真不知道。因为我没有主动找他照过相,他也没有主动提出过给我照相,虽然我们的关系也算不错。
安建国还会拉二胡,作为业余爱好者,他的水平还是蛮高的。他拉的最好的曲子是“赛马”和“江河水”。连里组织文艺活动要求各班出节目时,我们班不用为没有节目发愁,把他报上去就行了。有一利就有一弊,我们得让渡点儿享受“清净”的权利,他想拉时我们就得听,不听也得听。
郭发需会木匠手艺,还把全套木工工具带到了兵团。他主动给我们班打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就放在了大屋的窗户前。虽然没有刷漆,是半成品,但我们写东西还是方便多了。他因此获得了班里的好评。
七
班里虽有值日制度,大家轮流打饭、打水、做卫生等,但不少人为表现得更为积极,都主动抢着干。李金友、齐峰、孙爱民三人好像抢不过别人,又由于他们三个学习时发言也总是三言两语,讲得不深刻,班长没有把他们列为骨干。
印象中班里开骨干会时,除了正副班长、战斗小组长,还有郭发需、刘明山、尹书田和我。是不是还有邓运来,我已记不起来。之所以不敢确认,倒不是他工作不积极,而是他的一些观念、观点,似乎和上级精神、报纸宣传贴得不那么近,他的思想总在他的那个“哲学世界”里。
另外,副班长安建国也不勤谨,还爱指使人,常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让人给他干这干那,比如,让人给他倒洗脚水。孙爱民和他一屋,受害最深。安建国洗完脚,总让孙爱民给他递袜子。那袜子又没洗,臭得熏死人,孙爱民只好屏住呼吸帮他拿。后来,人们听说安建国的父亲文革前是保定市的大干部,便以为他在耍“高干子弟”的大牌。
齐峰就更不勤谨了。衣服脱了不洗,都扔到箱子里,想换了再往箱子里乱刨,刨出一件相对干净点儿的,再接着穿。班长看不下眼儿去,催他洗,他把脏衣服往脸盆一泡就没事了。等要洗脸时,衣服早冻成了冰坨,还得放到炉子上化冻。听说齐峰的父亲是真正的高干,因为什么问题下放到保定化纤厂,当了个没有实权的厂级干部,好像是工会主席吧。但齐峰没有一点儿“高干子弟”的架子,跟谁都嘻嘻哈哈的。
班里小屋的仨人都不勤谨,脏袜子经常压在褥子底下,也不知要放多长时间,所以,小屋里总是臭烘烘的。
在大伙争抢着“进步”的氛围中,不勤谨也是会减分的。
不知不觉,我对晚点名格外关注起来。晚点名一般8点开始,按作息时间表的规定大约进行20-30分钟。主要是通报当天的情况,表扬好的,批评差的。有时也会就便安排一下新的工作。每到此时,我都会奓着耳朵听听表扬的有没有我们班、排,尤其是我自己。
但时间长了,我就烦了。特别是连长、指导员没完没了地讲车轱辘话时,我就恨不能他们马上闭嘴。每当我站在那里,不想听也得听时,我就特羡慕城里的工人,下了班能回家,班后时间全归自己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