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永远的英雄颂歌
那时演出队都叫“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文革中逐渐形成了有代表性的节目套路,什么对口词、群口词,三句半、天津快板等。一身绿军装的演员,扛着真刀真枪到台上一通喊,一通跺脚,台上尘土飞扬。这类刚性十足,象牵线木偶的节目观众很快就审美疲劳了。海西宣传队开始也是这些东西,老董和思明来了之后编了一些有情节有内容生动形象的小歌舞小话剧,很受欢迎,起承转合地把人们的情绪调动起来,演出效果不错,每次台下都是人头攒动,掌声不断。节目内容我们更多反映海西职工在一线奋斗的感人事迹,歌颂英雄们舍生忘死的大无畏精神。我们几个人都在一线干过,体会过他们的艰苦和危险。可以说是带着敬佩之情编节目演节目,即感动观众也感动自己。海西有两位英雄让我们永远忘不了。
徐高远,这名字就赋予了他英雄气概。老徐是扬州来的技术员,在我们70年上山之前,他就在一营工作。老职工讲,那时老徐负责整个一营的技术工作。从最初地质勘探,选择地点开凿洞口,以及放响第一炮,都是在他的带领下干的。他属于走白专道路的那类工程技术人员,不问政治,全身心扑在事业上。每天戴着安全帽,有时间就扎在洞里。在地质非常复杂的情况下,开凿隧道遇到非常多的问题。有问题找老徐,成了人们的习惯。最危险最困难的地方总能见到他的身影,最麻烦最头疼的问题总是由他解决。他成了大家的主心骨。
打眼爆破是开凿隧道最危险的工作。用风钻打好炮眼后,装填炸药,炸药包裹着雷管,雷管垂着长长的引信。爆破的时候,两个人在作业面手持一根燃烧的引信,逐个将几十管炸药点着。与此同时,安全员手里也拿一根引信点着,计算时间。安全员手里的引信点完,就说明时间快到了,炸药即将爆炸,人们应该迅速撤离。
搞爆破的人最头疼信子半截熄灭。如果出现哑炮,开凿面就残缺不全,不符合要求,还需第二次或第三次爆破,不仅浪费时间影响进度,而且带来许多困难。因此,点炮的时候,都希望一次成功。老徐长期带着几位职工爆破,经验丰富,出现哑炮的情况很少。有他在,大家就神经松弛,都能放心干活。每次点完炮,都是老徐最后一个撤离。
同每次爆破一样,那次大家点完炮全部撤离了,老徐逐个检查,发现一个引信熄灭了,他上前想点着,这时候安全员手里的引信将要熄灭,安全员大喊危险,快撤离,老徐还是坚持把那熄灭的引信点着了。就在他转身往外跑的一瞬,就是那生死的一瞬间,炸药响了,惊天动地,巨大的冲击波,无数的石头放射性地飞溅,洞里弥漫着烟雾。当人们把浑身血淋淋的老徐抱起来的时候,他已经牺牲了。
石头把他的背部,后脑全都炸烂,安全帽都炸飞了。我们的英雄就这样走了。
全营沉浸在悲痛中。工区隆重召开了追悼会。从那以后,一营洞口一直没有开工。直到1970年大规模开发海西后,才重新开工。
我们到海西老徐已经牺牲时间挺久了,人们总是念念不忘徐高远。那时,我在饭堂画壁报,报头画了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伸着粗壮的胳膊。老职工看了都说像徐高远了,好几个人对我说。其实,我并没见过徐高远,只是想画出工人阶级的高大形象。也许是人们对老徐印象太深了,也许是老徐冥冥中给了我什么。
每次节目演到徐高远,台下都是雅雀无声,演完就是热烈的掌声,人们的掌声应该是对英雄徐高远的钦佩和赞颂。
大概由于我们演出队的宣传,后来兵团宣传部专门派人来采访,新疆日报也大篇幅报道了徐高远的英雄事迹。再后来兵团追认老徐为烈士。
另一位英雄是我们二营的副营长。副营长是个麻子,那时我看见他,脑子里忽然有个疑问,他是否出过两次天花?那张脸真的非常斑驳。大家都背后叫他麻营长,当面不敢。其实麻营长脾气特好,说话轻声细语,慢条斯理,文质彬彬。他是抓生产的副营长,成天带着安全帽,大部分时间在洞下指导工作。
那年夏天,我们女生宿舍隔壁住着母女俩。女儿刚上小学,长的伶俐可爱,几个女队员总逗她。这是麻营长的夫人和女儿,来海西度暑假。
麻营长原来在山下工作。因是起义军人,文革受冲击很大,造反派把他整得厉害。每天必须到造反司令部汇报自己的罪行。没人性的家伙们让他爬着进屋,批斗完,又爬着离开。来海西之前他长期忍受着屈辱。解脱后,他就来到海西,海西的空气适合他,这里美丽的风景也许能给他以安慰。我们经常听到他全家的欢笑声。
麻营长是在作业面指导工作时被一块掉下来的大石头砸中的。石头太大了,目击者说,营长的心脏都砸出来了。 文革中受尽屈辱的好营长就这样牺牲了。
营长牺牲后,他的夫人带着孩子来到海西领取抚恤金。半夜,演出队的几个女队员听到隔壁母女嘤嘤的哭声。女队员们听得真切,也陪着掉泪。早晨起来个个眼睛哭得红红的。
十. 难言的历史
海西宣传队延续了两年多,后来老董调回师部了,思明在团里当干事也不管演出队了。有的队员下山结婚了,有的转业干其他工作了。听说演出队要解散,甚至风传工程也要下马,大家心里都挺难受,对于今后的前途都感到渺茫。那阵子,吃完饭,有人就抄起乐器演奏一曲,都是抒情的,忧伤的。情绪烟雾一样地弥漫起来,独奏变成合奏。记得有几首陕北民歌刚“解放”,尤其是那首《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成了大家常拉的曲子。那曲子除去歌词内容,曲调包含陕北的苍凉苦涩,又有期待盼望,期盼中又有迷茫。从过门拉起,我们望着天山,望着塞里木湖,感觉心正深深陷落,陷落在怅惘微茫中,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等着我们?
我于1974年调离海西。当年海西工程下马,塞里木湖工区指挥部解散,职工分散到各农场。开发了八年的工程废弃了。隧道开凿了两千多米,成了永久的烂尾工程。
史料记载:
从1970年2月重新开工到1971年期间,创造了月凿进隧道108米,混凝土衬砌86米的最高记录。但在1972年后,由于物资供应不足,工程基本处于半停工状态,到1974年4月底,工程全部下马。共完成隧道掘进2084.7米,还有829.2米未通;上部衬砌1621.8米,还有462.9米未砌;进口明渠完成土方17万立方米,还有8.6万立方米未完成。
海西工程历时8年,全部投资924.5万元,耗用木材6600立方米,水泥2500吨、钢材380吨。
据说著名地质学家竺可桢曾经路过海西,给工程提过六个字:“引水不是方向”。后来被当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谬论来批判,大批判开路,海西工程大开发。现在看,这六个字不是谬论,是科学预言。引水工程应该是非科学的产物。工程持续了八年,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海西周围是个林场,大部分木料就地取材,想想6600立方米的木材,该是多大一片森林啊!真有点“蜀山兀,阿房出”的意味,可我们却是“树林兀,山洞没出”。
再想,海西工程停工也是历史的幸事,如果隧道打通了,那么现在的塞里木湖必然成了第二个罗布泊了。
三十九年一瞬而过。不久前,兵团战友刘工从新疆旅游回来说,去塞里木湖路过海西,路边有一块牌子写着塞里木湖工区旧址。听完,我的心缩了一下,随后几天,那块牌子总在脑子里飘来荡去。海西的日子,那时的人和事,那时的情景,那些亲切的面孔,那些裹着着血和泪的感伤,自己的年轻、卤莽和迷茫,青春的奔腾热血,都变成光影和碎片漂浮着、穿插着、契合着,慢慢凝固起来,浓缩着,聚合成那块牌子,如今搁置在湛蓝的塞里木湖畔,搁置在郁郁苍苍的天山山麓,任风吹雨打,任其风化成历史的烟尘。
说明:
1. 感谢战友刘工提供的塞里木湖工程开发的翔实资料;
2.当年我一直在基层工作,上述涉及兵团和师里的工作部署都是间接知道的,没有详细资料佐证,如我的叙述与史志相违,以史志为准。好在我下笔的重点是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其他都作为背景。
2009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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