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热的变形 (三) 触及灵魂
文革是触及人们灵魂的运动,此言不虚,它的确无时不在考验每一个人的神经。形势说变就变,复课闹革命了,可实际上一节文化课没上,每天就是天天读,学毛著、斗私批修、灵魂深处闹革命。这下可好,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来了。各派学生组织一律解散,实现了"革命大联合",统一在实行“三结合”的各级革委会领导下。可革委会并不自然就具有无上的权威,仍不断有敢于提出挑战、甚至造反的人扯起各色旗帜。上面说的那个挨批的学生就是一个,他叫铁新,高三,应该说品学兼优,还是原副县长的儿子。他参加了县里一个叫“秋收暴动”的组织。这个组织是秋天成立的,既称暴动,矛头所向,直指县革委会,说它是“保皇”的政权,包庇前县委书记,是走资派的代言人,要造它的反,要推翻它。然而,毛主席很快发出了最高指示:革命委员会好。这一下给各地各级的革委会正了名,谁再敢反对它,不用上纲,起码是反对最高指示,那不就是反革命吗?革委会的一把手是驻军的师长,他一言九鼎,很干脆地定了性:这是个反革命组织。决定一下,强行予以解散。这伙人不服,绝食了近一星期,结果全部虚脱,被抬走输液、强行进食。大部分学生毕竟年轻,不情愿也接受了现实。只有两个学生不投降,竟然逃得没了踪影,铁新就是其中之一,最后通过北京卫戍区的人马才将其抓获。这下批斗就没头了,从县里一直批到学校。铁新也是个硬骨头,无论你怎么批,就是不低头。校革委会为了打击他的气焰,来了手绝的,让他的亲妹妹上台批判,不低头就反绑双手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就踩在他头上。他妹妹从小学就和我同班同桌,我真替她担心,这批判稿可怎么念啊。我们多少年后又重聚在县城,可我一直没敢向她提起过这段往事。
整来整去,人都毛了,谁要是有一点“言行”,说不定就会有人揭发,“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立刻带在了你头上。学校原学生会主席姓严,烈士子弟,根红苗正。同班一个同学姓秦,他出身不好,富农。但几个人很要好,经常在一起议论,当然都是国家大事。可他们兴致一高,就有些得意忘行了,议论起了毛主席。说毛主席为游泳为什么那么好,躺在水面上都不沉底,他是个xx精,他手下的将帅都是虾兵蟹将,他对手下许了愿,等将来灯火朝下的时候,给你们都封成大官。现在真的灯火朝下了,你看封了多少官。不想隔墙有耳,给人揭发了,双双被打成“现反”。严出身好,由学校专政监管,秦被五花大绑,押送公安,最后判了几年徒刑。
转眼,我成了农民。农村该不会象城里闹得那么历害吧。错了,全国山河一片红,广阔天地,鸟飞鱼跃,但有行动,气象别有一番壮观,当年就包围了城市,今朝岂能逊色。我们公社有三十来个自然村,都不大,但很密集.只要最高指示一下来,不管白天黑夜,村村行动,男女老少一齐踊上街巷,自发排队,敲锣打鼓,高呼口号,游遍各个角落,以示热烈庆祝。每有重大活动,公社都要召开万人大会.这时的年轻人,比赶集逛庙会还积极。平是家里都吃棒子(玉米)饼子,这天务必烙上几张白面饼,还要夹上炒鸡蛋带着。公社的大会热闹、有新闻。各村的男男女女平时不易见着,有这个机会,说不定就碰上对眼相好的。象中央召开“九大”要庆祝,各村宣传队竟相献上拿手的文艺节目。斗批改要开动员大会,原县委书记、县长就拉来先批上一通。最摄人心魄的,就数宣判大会了。那时好多的宣判不在法院,而在公社的万人大会。就在我回乡的那年初冬,一天接到通知,第二天公社召开万人大会。大清早,带上母亲给烙好的干粮,匆匆步行十多里赶到公社所在地。离老远就看见黑鸦鸦一片,不少村的人早到了。挤进人群,抬头一看,一大幅横标白纸黑字:洼桥公社镇压现行反革命宣判大会。登时心里一惊,怎么回事,没听说呀。日上三竿,大会开始了,一干公社革委领导严肃地步上主席台,次第就座。主持人站在话筒前大声宣布:把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吕xx押上来!只见几个全副武装的部队战士(那时武警还未建立,警察又因执行修正主义路线失去了作用)押着一个被捆绑结实的年轻人噔噔有声地上了大台。到得中间,年轻人被一下按倒在地,背后插上了一根尖头木牌,上写“现行反革命吕xx”,并打上了红叉。接着有人先作揭发批判,听得大意如下:这个吕xx,本是大队民兵连长,三代贫农,正是当红之时。带本村基干民兵参加根治海河工程,吃在工地,住在窝蓬。听出河工的人说过,活非常累,吃的肯定比家里好。可那年月,吃饭前要先向毛主席表忠心,或唱颂歌,或念颂词。这个连长也许是唱腻了,念也没劲,竟对着毛主席像开起了玩笑:毛主席,感谢您老人家给我们带来了幸福生活,要不我们怎么吃得上粘卷子熬鱼。今天,又是好饭,您老人家也和我们一块吃点耷拉头卷子吧。在我们家乡,这个“耷拉头的”可不是好话,专指男人的生殖器。没想到,同村的人也有和他不对付的,报告了上级,一调查,完全属实,立刻逮捕。宣判简单干脆,字字千钧:吕xx,肆意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犯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7年。完毕,吕被揪起,押上囚车,直奔县城看守所绝尘而去。
会还没散,我的脑袋就有点发胀,怏怏地回到家中,也始终魂不守舍。如烟的往事,驱不散,赶不走,在眼前反复映现。67年春夏之交,学校革委会组织学生下乡宣传门和事迹,由高年级带低年级班。我们和高三辅导班的几个大姐姐去了一个叫狐狸峪的山村,离县城20里。这里吃水非常困难.村里也曾打过井,就是在低洼处人工往下抠。我趴在那井沿上,大着胆子探头往下一看,我的妈,深不见底,扔下一块石头,半天才听见“咚__”的一声,和着回音上来,可水却一星点也没见。全村人吃水要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桶担驴驮,从六、七里远的山外取回来。由于缺水,庄稼以谷子、玉米为主,有少许小麦,稻子是根本长不了的。大队很照顾,为我们一人一家的派饭。我分在生产队饲养员王大爷家,老两口,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外上学,小女儿比我稍大,小学毕业后就参加了劳动。中午时分,我正和高年级师姐给老乡们讲述门和等英雄的事迹,有人喊我,说王大娘让你回去吃饭。因事前有纪律,不许给老乡添麻烦,我赶紧跑回去。进门一看,大娘正从锅里往外盛饭,而且是特意作的两米饭(大米掺小米),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见我来了,大娘说,你快进屋吃饭吧,老头子在饲养院,就让我老闺女陪你吃吧。我挑帘进了里屋,女孩儿就在那等着哪。那时虽年龄小点,也懵懂了些青春知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四目相对,立时脸红到脖子根上。为了遮掩尴尬,我傻笑着说,让你们等着了啊。她也一笑,说,没啥,咱快吃吧。可吃饭前得唱歌呀。长这么大还没和女孩子单独在一起过,我就觉着浑身长毛,手脚没处搁一样,硬着头皮和她站成并排,面向毛主席像。她说,你起头吧。我哪还找得着调啊,反正叫《大海航行靠舵手》吧,就这么稀里糊涂唱下来了。饭吃得很香,我那三年困难时期饿出来的肚子这回敞开了,风卷残云,把大娘的两米饭吃了个一干二净。回校后,同学们相互述说下乡见闻,都拿我凑趣,你别是和人家拜天地了吧。
吃饭要唱歌,还要早请示,晚汇报,同学之间每天第一次见面还要象对口令似的各来一段毛主席语录,就连上侧所也不例外。两人在门口见着了,你说,为人民服务。我就跟着答,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要是不回答,那可就犯了大错误。开始流行时,还觉得挺新鲜,时间一长,就感觉有点贫了。一帮人在方便的时候对毛主席语录,说起来也不那么雅观哪。课间还要作语录操,实际上就相当于广播体操。一边伸胳膊踢腿,一边念语录。也真有人这么能编,配得挺顺嘴。比如那个什么运动,往前踢腿,两臂在同一侧后摆,叫“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向前弓腿,两臂从胸前展开后振叫“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开始作时都挺正规,作着作着就有人出洋相了。那时我们初中生,特别是男生相互之间兴起外号。象我,同宿舍的那帮都管我叫“秃驴”。实际上我一点也不秃,大概是我个子小,嗓门却挺大的缘故吧。有个同学叫杨明远,长的比较黑,圆乎乎的,不管他爱听不爱听,叫他“杨(羊)卵子”(就是公羊的睾丸)。还有象什么“老娘儿们”,“哨雀(念qiao)儿”等等,五花八门。我那时爱耍小聪明,象这类小伎俩特别积极。在教室天天读憋了半天的小子们,再作语录操,就开起玩笑了。明明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吧,一边作就给改成了“杨卵子里面出政权”。因为念得顺嘴,就变成了每天的语录。一边作一边乐,一直作到毕业。
到这时别说乐了,哭都找不着韵调了。篡改主席语录,还全是些混帐话,这不是污辱领袖又是什么?罪过大了,而我又是其中的主犯。这个事知道的人很多,万一有人告发,我是肯定跑不了的。望着被掐监入狱的民兵连长,尽管还不是太冷,我却浑身战栗起来。回到家以后,每天脑子里都是这个,还不时出现被审判的场景。“说,你为什么这样狗胆包天,肆意篡改毛主席语录,污辱伟大领袖?!” “我们就是开开玩笑。” “开玩笑,这个玩笑也能开吗?吕xx也说开了个玩笑。说得轻巧,你们这是蓄意!开玩笑,为什么不拿别人开玩笑,单单拿毛主席开玩笑?而且天天拿这个开玩笑?!”我耷拉脑袋,无以辩解。接着就是五花大绑,判处......就象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映过。白天想,夜间还想,成宿的睡不着觉。这样的心事又不能对任何人说,白天必须出工。两个人一起抬粪,我个子比人家小,只能在前边。俗话说,头一千,后八百。要在平常这算不得什么,可我折腾了几天,浑身没劲,两眼发黑,一片模模糊糊,脚底下发飘,走路晃晃悠悠,惹得同伴很不耐烦。如此的吃不下、睡不着,急火攻心,我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半月之后,心口窝处生了个大疮,无力再出工了,在炕上躺了一个月。母亲急得嘴上起泡,按着邻居大娘的主意,又是用煮白菜叶的水烫,又是用烟叶贴。也不知道哪个法管事了,最后大疮出头了,挤了满满一茶杯脓血。身体慢慢得到了恢复,可我的神经彻底地衰弱了。看了多少个医生,吃了无数的药,仍然解决不了问题。长期持续性的头疼,就象要崩裂了一样。晚上根本睡不着觉,只好看书,听自缠的三极管收音机。走在狭窄的路上,总觉得有人跟在后边,要谋害我。
时间一天天过去,事情并没有发生,逐渐感到自己是庸人自扰,没病找病。可这病根是落下了,面色发黄,脸型削瘦,整天无精打采,萎靡不振。镇里高中招生,只要是老初中不用考试,报名就收,母亲劝我去报名,我是说啥也不想去,最后大队支书来动员,我怕惹人怀疑有病,硬强着去了。村里一些好事的人在背后议论,这小子准是得了媳妇迷。听的多了,母亲大概也相信了这个说法,私下托了人。在我高中毕业后到公社农中教书没几天,一个热心的邻居二大爷就来保媒。为了不惹母亲生气,我勉强同意女方来相亲,可我哪有这份心思哎。半年后,费尽周折,我穿上了军装,一去就是五年没回家,姑娘也找了婆家,我才算逃过了这桩极不情愿的婚姻。
我的经历很一般,甚至是乏味,可那个时代的印痕无疑是深深地烙在了上面,诚心地希望我们的后代不再重复那样的历史。
与此相关附图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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