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白鸽
那是令人永远难以忘怀的早春二月,千里冰雪消融,但残雪依然在大地上零散地堆砌着,春寒在悄悄地袭击着活力不足的人们。这天,天已大明,我还缩在被窝里,突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快起来,小葛死了!”我的脑子嗡的一声,跳起来一步蹿到门口。
推开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挤到那尚冒着青烟的黑堆前时,我的泪已淌满了两腮。哪里还有一点昔日俏丽姑娘的踪影!只见那被烧得黑乎乎的躯干还有多处在淌着血,她的头高昂着,下巴全烧没了,眼镜还有一条腿架在耳朵上,右手腕烧折,右腿微微向上翘着;在她趴着的身下,隐约可以看到未烧完的箱子的一角,熏黑的脸盆、几只鞋;一侧不远处还扔着一只油桶……但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我心里明白了,她是为自己实施了“火葬”,但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葛英是我们几个知青中年龄最小、长相最俏的姑娘,到新疆后分到农场医院当护士。她人勤快,待人温和,一副白框眼镜,一身洁白的工作服,加上她白净的皮肤,人们爱怜地称她“小白鸽”。
平日里,她真的像鸽子那样善解人意,那样勤快。在那滴水成冰的冬季,小葛不顾零下20多度的严寒,袖子一撸,把病人的床单、衣服,一盆盆地洗出来,谁见了她那冻得通红的胳膊都心疼!那次小葛值夜班,病房一位老大妈便秘,已经一周解不出大便,难受得满床折个儿。医生给开的“开塞露”等药丝毫不起作用,灌肠手术对老人太痛苦,小葛毅然自己动手,硬是把钢球似的粪便一点一点地抠了出来。老大娘拉着小葛的手说:“丫头,你真比俺亲丫头还亲。”
人们都说,葛英这姑娘心灵和外表一样的美。
可是命运之神待人是不公平的,由于出身问题,团组织本来要发展她,但敞开的大门又关闭了;她与自己爱慕的那位解放军好景不长,“出身”的魔影又扑灭了她的爱情之火。纯洁的“小白鸽”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这个意外打击,她想不通,她恨自己,更恨出生的这个家庭。在葛英的眼里,周围的任何人都比自己幸福。从此后,人群里很难再看到她的倩影,医院里也很难听到她欢乐的笑声。
那天傍晚,外科还有一个病人需要注射,小葛拿起最后一支针管,正待把针头插入病人肌肉时,啪!一个耳光随着“打你这个地主羔子”的恶骂声打到她的脸上。小葛眼镜被打掉在地上,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打骂弄懵了。一时外科门前挤满了人,同情的、鄙视的、愤怒的眼光一齐投向葛英。她扒开人群低头冲了出去。
在那些天里,财务科让她领工资,她说:“不领了,够花的。”她去昌吉买回一大桶煤油,问她,她说:“带到生产队去用。”一切反常的举动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那是她离开我们前的最后一天,她紧紧地把自己锁在屋里,整整一天没有出来,时而能听到她唱:“娘啊,儿死后,将儿的坟墓向东方……”时而听到她低低的抽泣声。指导员多次呼唤,她拒绝回答,连我这个好朋友去敲门,她居然也不予理睬。谁知道,她是在强迫自己割断尘缘,坚定选择死亡的决心!从晚上9点她最后听见我的呼唤,到凌晨3点她悄悄地离去,只是短短的5个小时。然而这不寻常的5个小时,她变得异常冷静,她不再宣泄,不再犹豫,她按照自己设计的方案将宿舍里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一颗图钉)都轻轻地搬到选择好的地方,很有顺序地摆放好,浇上她前几天就已买好的煤油,面向东方,静静地俯卧于摆放好的东西上,一把火残酷地给自己的生命做了终结。
她去了,但让我们活着的人怎样痛苦地面对这令人心碎的现实!她去了,连一副棺材也没有钉,只放在平板车上被拉到乱葬岗,随便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埋了……
一个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生命残酷的终结,是令人心痛而又发人深思的。昨日,当我们年轻时,在情感受挫折的时候,都会想过了结生命,以解脱一切的苦难与纠葛。但是,今日回观,并没有必死之理。因为人的生活轨迹显示,情感的发展只是一个过程接一个过程,当人在身陷绝境时,更应该懂得静心,懂得冷静的思维。在生命找不到出路时,更要后退一步关照全局,或许,生命的出路就显现出来了。这个道理我想对于许多次在情感里困苦受难的人们来说,那种触及灵魂的体验一定十分的深刻。我为葛英感到遗憾,是她自己斩断了一切幸福的可能。
我心里有深深地祝福:假如有来生,我祝福小葛的来生幸福;我更深切地祝福我们几千名天津支边的同学们晚年幸福,走好一生。
(作者 王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