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 人 也 有 泪
一
1975年的一天,我碰上了一件意外事故……。
天快黑了,我仍然坐在州人民医院门诊部前的台阶上,脖子上挂着两条白纱带,两只手各挂一条,右手手掌上绑的白纱带已被鲜血染红。我们团医院医生任大姐在身旁搂着我,用她那温柔的双手托着我颤抖的双臂,只见她声泪俱下地说:“什么鬼人民医院,救死扶伤!急诊病人来了没有人管,见死不救,人都死光了!”她的声音悲伤中带着愤怒!我清晰地感觉她的热泪洒在我的头上,流到我的脸上,沁入我的肺腑。古云“男儿有泪不轻弹”,而此时的我两眼泪水也象断线的珠子夺眶而出,“朴朴”滴在脚下的台阶上。是痛、是委屈还是感激?我百感交集。
3个半小时以前我们还在离团医院不远的公路边维修机井,到了最后吊装时,为了保持机体的水平度,需要在机井泵座下垫铁片。刘班长垫了几次都没有垫合适,我说了声:“你出来吧,让我来试试。”
近几天来,为了保障全团小麦的灌溉用水,抢修机井,突击架线,大家都很辛苦,昨天晚上还在扬水站加班抢修到凌晨2点呢。这口井也急等着用来抽水。
机泵被吊起来离机座30公分左右时,我双手伸进去,刚刚将铁片垫到合适位置,只听吊葫芦“哗啦”一声,吊葫芦制动磨片失控,可能它也是过度“疲劳”老化的原因,机泵倾刻掉下,我的双手自然成了肉垫片,3000多斤重的钢铁机泵把我的两只手掌严严实实压在钢筋水泥座子上,只听“卡嚓”一声,掌骨断了。这顿时把大伙吓呆了,我听到有人惊呼:“啊哟!不得了!怎么办?”那位司管起吊的电工更是被吓得面如土色,手足无措。此时我双手不能动,也不知道痛,见状,心里反而冷静了下来,“快往上吊!”我在指挥。班长冲过去拉动链条,我眼睛盯着滑动的链条,“不对头!怎么双手的压力反而在慢慢地增加”,我大声喊:“拉反了!”刘班长赶快倒过来拉,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机泵终于又被吊起。我战战兢兢地从机座下抽出双手,一看双手还在,没有断掉,左手中指在流血,右手较为严重,中指、无名指都在流血,食指掌骨骨折,并刺破皮肉外露,血流如注,还有一小股直往上喷,鲜血染红了双手。见此惨状,大家一片惊慌,立即围在我身边,年轻点的电工都哭了,此时,我的双手已由麻木开始剧痛发抖。“不要紧,送我去医院。”我镇定片刻平静地说。几个人把我扶上了自行车,送到了团医院。医生见状立即给我作了消毒止血处理,因没有透视及正骨的设备,只好派车派人,护送我去了师部人民医院,而师部人民医院也没有平台X光,无法手术。见双手痛得很历害,医生给我打了止痛针,并说:“州人民医院可以处理。”等我们辗转来到自治州人民医院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门诊医生声称透视室的医生已下班走了,以无法诊治为由把我们拒之门外。我们再三要求也无动于衷,只见三五成群的白衣天使从我身边飘过,对我们不屑一顾。眼看门诊部已人去楼空,怎么办?此时我们已经辗转了3所医院,行程数十里,延误了近4个小时的诊治。一路上,我强忍着双手的剧痛,身子不时随着双手的剧痛在微微颤抖。护送我的医生和其他同志想着法子安慰我,关心我,特别是任大姐一路上搂着我,托着我的双手,想减轻我此时此刻承受的巨大疼痛!人们常说:十指连心!痛啊!我的双手禁不住在发抖,心在抽动,但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保持平静自若,没有“呻吟”,没有泪,并说:“你们放心,我挺得住。”但是到了州医院,面临如此境地,听到任大姐那发自内心焦急无奈的宣泄,心中各种情感交织碰撞,泪水决堤而出!原来男人也一样……
也许任大姐的骂声传给了这里的院长。院长来了,任大姐认识他,向他说明了情况。院长向我们证明了今天X光房的值班医生确实有特殊情况走了,不过他答应找另一位大夫来,并请我们谅解。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很快我的上帝来了,一位骨科大夫和一位透视大夫同时为我诊治。在当时是在战备用的平台X光机子上给我拍片,然后诊断处理,不到一个小时手术顺利完成。只是在处理手掌骨复位时,没有打麻药,两位大夫从两边掐着我的右手放在平台X光机屏镜上,让我闭上眼,不准我看,只听“咔”的一声,把龇出的掌骨按了进去。当时我两眼发黑,全身发软,痛出一身冷汗,差点晕过去。任大姐在身后紧紧抱住我,看到我那痛苦失色的神态,安慰我:“小李子,手接好了,不要紧了,我们到街上去吃点东西,回去就给你输液,要坚持住啊。”我点点头,从心坎里感谢她!她有一颗金子般的慈母心!
回家的路上,任大姐把全部检查结果告诉我。双手手掌所有关节软组织受损,左手中指、无名指骨折,右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掌骨骨折。这是我支边以来第二次负伤。手伤痊愈后,经医院和人事部门鉴定为三等乙级公残。
二
回去当晚就住进了团医院男病房,10多个人,大部分人都认识我。一进门大伙都关切地问长问短,有人给我喂开水,有的帮我洗脸洗脚,一下子我感觉回到了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有位病员告诉我,说我爱人和我妹妹来找过我两次了。是啊!我从早晨出来还没有回过家,受伤的事她们肯定知道了,她们的心里会比我更难受!晚上11点多钟的时候,我双手的关节都红肿起来,抽动着、跳着痛!此时大部分病友都睡觉了,只有我在病房中踱来踱去。突然,我从窗户里看到远处的路灯下有两个人朝病房走来,正是我爱人和妹妹。她们都是北京知青,在新疆我们已经风雨同舟10年了。看到我伤成这样,她们肯定心疼不已而痛苦万分。不能让她们知道我的痛苦,为我操心、难受,要让她们睡个安稳觉,于是我对旁边一位还没有睡觉的病友轻声说:“我爱人她们来了,请你告诉她们,我吃了饭刚刚睡觉,手伤势不重,不会有什么问题,要她们早点回去休息。”说完,我就倒在床上脸朝里面装作睡着了。不一会她们来了,双双坐在我的床边。她们刚坐下,我就感觉到好象有眼泪掉在我的身上,肯定是她们看到了我吊着夹板红肿的双手而伤心流泪了。此时,我的鼻子也在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涌动!为了不让她们发现,我强忍欲出的泪水,摒住呼吸把泪水往肚里咽!
那位病友按我说的话对她们讲了一遍,我想她们很快会走的,谁知她们俩坐在床边慢慢说起话来,“单位有人告诉我,说我哥哥出事了,断了一只手,我正在托儿所给小孩喂饭,吓得我把碗都打碎了!”妹妹说,“看来问题不大,谢天谢地!”爱人说:“是啊!我当时一听说你哥出事了,脑袋发蒙,全身都软了,也不知道怎么走回家的!”我的双手抽着痛,脑袋也在痛,实在忍不住了,我只好咬着牙克制着,佯装打着呼噜。她们几次站起来又坐下,我全身都憋出了一身大汗,当时可谓是度时如年啊!她们总算起身轻轻地走了!我翻身下地,倒吸了几口凉气,就往病房外走。真后悔不该想这个办法折磨自己,但一想还是值得。白天她俩为了我受惊不小,牵肠挂肚,晚上她们回去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第二天早晨爱人和妹妹给我送来香喷喷的鸡蛋面条,还告诉我,昨天晚上她们来过,见我睡得很香就走了。我赶紧向旁边的病友挤眼,暗示请他不要泄密,我暗暗赞赏自己的演技,效果不错,算是苦中有甜吧!
其实,昨晚我没有合眼,夜深人静时分,感觉双手痛的钻心,根本无法躺下。打井队正在给医院打一眼吃水井,昼夜不停,我就在打井工地看他们打井,和他们侃大山,分散了精力,双手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夜班饭也有我的一份,炊事员热情地给我喂了两个羊肉水煎包子,还喝了一碗西葫芦汤,味道不错,今天第一次感到有了胃口。此后晚上大多数的时间我都是在打井工地消磨,直到他们打好井离去。让自己感到高兴的是,在这个特殊地方,10多个痛苦难熬的夜晚有这么多的人陪我度过,如果不是这样,真不知道一个个漫漫长夜我将如何面对。
三
没有想到,第二天我竟成了医院的风云人物。团里领导慰问我来了,关切地问我双手受伤的情况,并表扬我们水电连的工作为全团作出了贡献,要我安心治伤,团里已经安排好我爱人专门在家护理我的生活,送来当时凭票供应的各种食品的票证。还有连队的指导员一直陪着我,他是一位老同志,就是连上厕所都陪我去。隔壁邻居老王带着儿子来看我,还当面交待儿子:“以后放学先去医院看李叔叔,扶李叔上厕所是你的事。”以后的很长时间里都是老王的儿子在帮助我。各单位的军垦哥儿们好友也都闻讯赶来了,探望我的人络绎不绝。苦于无法握手,我激动得忙于点头致谢,就是在病床上打点滴也是如此。所有这些,又让我再一次感动得热泪盈眶!真挚而温馨的气氛,真诚而朴实的问候,使我忘记了双手的疼痛,驱散了受伤以来一直笼罩在我心头上的愁云惨雾,也激发了我以后战胜右手免于致残的毅力!时过27年,今天回想起来,那天去探望慰问我的人没有给我送什么金钱厚礼,而给我送去的是党的温暖,是同志之间感人肺腑的亲切关怀,是战友之间刻骨铭心的真挚友谊,是没有水份的人间真情!这无与伦比的精神财富,时至今日,使我仍然富有,享用终生!
四
双手的治疗康复是一个非常痛苦而漫长的过程,是正常人无法感受到的。为了给双手消炎,每天都要在臀部注射青霉素,几天后臀部两侧都结成了硬块,胀痛难忍,坐卧不宁。我的起居生活,其艰难地步也难以言表!凡是一切需要动手的事都得求助于他人,我甚至懊恼自己,为什么两只手都遭此厄运!后来是任大姐的一番话,才使我恍然大悟。她说州人民医院的医生看了X光之后,说我双手承受的挤压程度达到了极限,再重一点,很可能是粉碎性骨折,就有截肢的危险。如果不是双手,而是一只手承受双倍的压力,那只手肯定难保,不是被挤掉也砸成了肉饼,还得截去!这是不容置疑的推论。原来是我双手的合力抗争,才保住了它们的存在。
由于双手经受的是极限挤压,恢复起来非常慢,尤其是右手姆指与食指骨折部位,正是手掌活动的虎口,却慢慢愈合粘到一起了。虎口张不开,手的功能就基本丧失了。去州人民医院复查时,一位骨科专家说:“你右手的功能恢复如何,就决定于你自己的毅力,拇指与食指在愈合期不能粘到一块,忍着痛也要慢慢将虎口掰开。”谈何容易,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平时不动它都疼痛难忍了。我试着轻轻的一掰动大拇指,直痛得两眼冒金星,人往地上蹲,真比当时压伤后那种疼痛还要难以忍受。这可是痛上加痛啊!但是,为了将来,为了伤愈后能活出正常人的质量,我别无选择,每天在自找苦吃,不停地掰动自己的手!一个月,两个月……,功夫不负苦心人,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虎口慢慢能塞进去一只钢笔杆了,但手指仍不能弯曲,不能握东西。
五
在手受伤康复期间,又有一件我别无选择的使命需要我的右手去完成,那就是给年迈60岁的父母写信。因为我曾许诺,也一直这样做的,每月给家去一封信。受伤后已两个多月没有写信了,老人已来了两封信表示牵挂和疑虑。母亲历来视我为她的命根,我的童年,体弱多病,曾有过九死一生的传奇经历,听母亲说,是她一次次把我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我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老人站在自家门前,一幅望眼欲穿的无奈表情,她一定意识到了什么,夜深人静她肯定会失眠落泪……支边10年来,我没有在老人跟前尽过孝,没有给老人寄过钱,如果现在连每月写一封信的要求都作不到,我无地自容,欠老人太多太多了!不行!手受伤之事绝对不能让老人知道,不能再让年老的父母为我揪心、落泪。一定要写信!对,把笔捆在手上也要写!我立即与爱人合作,让她把钢笔捆在右手骨折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捆好后手疼得直发抖,我咬着牙,坚持在纸上练笔,渐渐掌握了这种操作方法后,把早已想好的内容慢慢写在信纸上,坚持不住了,就把手放在头顶上休息一会,降降血压再写,就这样一字一字的写,信终于写成了,看着桌台上自己花了几个小时的杰作,不由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冷不防脸上的东西在滚动,掉在信纸上,一滴、两滴、三滴……是泪!是发自内心深处思念、愧疚的泪。是自己战胜困难、自强不息的泪!
是啊!泪是亮晶,亮晶的,血是鲜红、鲜红的,女人有,男人也有!在那流金岁月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百万英雄儿女,响应党中央屯垦戍边,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伟大号召,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聚集在一起,几十年如一日,不为名,不图利,艰苦奋斗在遍布天山南北的各个军垦农场,把自己的热泪和鲜血洒在了这片令人神往的热土上,他们无怨无悔,为此献出了自己美好的青春和毕生的精力,乃至宝贵的生命!
农六师原八一农场(后改为102团) 北京知青
李 进 唐桂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