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节
春节的前几天，陕北下了雪，远远望去，高原像白色的海。瑞雪兆丰年，农家都喜滋滋的，只苦了路人。汽车在山路上蜗牛似地爬，直到黄昏时分，我才到达了小城。
泉生已经等了我很久，一见面，就抢过我的背包和画夹，挎在他肩上。几年没见，泉生变得老成了许多，原先稚气的脸显现出了棱角，嘴巴上也长出了胡须。小城是他的家乡，泉生邀我来他家过春节。
小城三面环山，一半建在山下，一半在山上。山下的，多是北方常见的瓦房，山上的，是一排排的窑洞，层层叠叠的，好似京城的高楼。城外的河，已经结了冰，像条玉带，托着一座古老的石拱桥，直直地对着城门。城墙从河边盘旋到山顶，完整地把城抱着，城门楼上挂着“天下名郡”的大匾。进了门洞，见城中道路，都是青石铺成，城中央十字街口，矗立着一座古色古香的魁星楼。对面山已遮住了日头，把暮色提前送到了这里，沿街的商户的屋檐下，挂起了桔黄色的灯笼，暖暖地照着窗棂。街上的行人，都拖着条黑影在走，慢慢的，低声打着招呼。从喧闹的京城来到这里，让人一下子想起范仲淹的诗句：“长烟落日孤城闭”。
泉生家的三孔窑洞，就在半山上，站在院墙边向下望去，小城尽在眼底。在参差不齐的房顶中，魁星楼，古戏台和庙宇显得格外突出。窑顶的山头上，矗立着一座古塔，听说是秦朝一位大将军的墓，最后的一缕夕阳，独独染红它的残顶。
泉生的全家，都在等候我的到来，窑洞里热气腾腾，锅上架着饸饹床子，炕桌上已摆好酒盅和碗筷。泉生爸把我拉到炕上，问寒问暖，泉生妈系着围裙，双手都是面粉，在灶间忙活，她满脸通红地跟我打了声招呼，就接着揉面。窑里还有一个小女孩，大约七八岁年纪，梳着两个抓髻辫，大眼睛，脸颊上有两疙瘩高原红，很是漂亮。她见到泉生，马上扑过来，藏到他身后，探出头来，睫毛忽闪忽闪地盯着我看。泉生介绍说，这是他的妹妹，叫花花。
我和花花打招呼，她不说话，只是笑。泉生说：“俄妹她听不见。”说着，向他妹打着手势，我有点不敢相信，这么活泼可爱的孩子，竟然失聪。泉生解释道，花花小时候发高烧，几天几夜都不退。陕北条件差，医治得不及时，虽然最后保住了性命，但耳朵却聋了。花花依着哥哥，眼睛看着我，指着墙上的镜框，嘴里还发出咿咿的声音。泉生说：“俄妹说她在相片上见过你。”我起身望去，那镜框里镶着我和泉生在白云山的合影。照片并不大，花花却一眼就认出了我，可见她的敏感和聪慧。
炕桌上摆满了酒菜，有炒豆腐，洋芋粉条炖肉，香气扑鼻。泉生爸不太能喝酒，却一个劲儿地劝我和泉生干杯，泉生妈又端上一碗碗羊肉饸饹。照理说，陕北人请客，女人们通常是不上桌的，泉生妈就一直在灶台上忙活，可花花却能例外，她端着个老碗，蜷在泉生的身边，慢慢地吸溜着。泉生对妹妹格外照顾，他一边和我碰酒，一边还给花花夹菜，用只有他们俩才懂的方式交流着。
那晚我和泉生都喝高了，酒酣耳热，没了节制，也没了生分，两人敲着桌子，吼起民歌来，欢闹的气氛感染了全家，连泉生的爸妈也加入了进来。泉生爸用苍老的声音唱道：“羊肚子手巾呦三道道个蓝，咱们见个面面容易拉话话难。”他老人家一张口，我的酒就醒了一半，歌声就像清水般的往心里渗。我是在小城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至于它唱遍全国，那已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花花听不见歌，看着我们脸红脖子粗地吼，便滚在妈妈的怀里，脸上乐开了花。
我早就盼望着能到小城过春节，每到腊月，泉生总会来信，问我能否成行。大城市里的春节，已愈发的寡淡无味，人们之间的防备和拘束，到这时也不能放开。而小城就不同了，民间的习俗，还被完整的保留着，亲情，友情，乡情，在此刻浓缩到了极致。小城就像酿了一年的稠酒，在年前被开了封，浓浓的过节气氛笼罩着每一条街，兴奋着每一个人的神经。甭看陕北穷，劳作辛苦，但这并不能妨碍人们享受欢乐和挥洒天性，毕竟世间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得到的。泉生家的热情，已经让我感受到了这一点。
第二天，家里要贴春联。泉生妈早已把窑里窑外收拾得干干净净，门窗都用水擦了，还换上了新的窗户纸。炕桌上准备好了笔墨，泉生取出几张红纸，裁成条，让我给写春联。这可让我有点为难，毛笔字不佳倒在其次，肚子里想不出词儿来才叫人着急，一家老小都围着看，弄得我汗都下来了。没办法，便抄了几句从街上看来的，什么“古城皆春色，神州尽朝晖”“爆竹声声辞旧岁，梅花朵朵报新春”之类的俗词儿，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泉生爸却连声叫好，每写完一条，他就小心翼翼地捧到一边晾干。我写完了，红纸也铺了满地。
余下的纸，被泉生妈拿去剪窗花。花花也拿把小剪刀，瞅着妈妈的样，学着剪。娘儿俩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是红红的一片，这场景，就像一幅画。泉生妈是个巧婆姨，一张红纸叠上几下，拿剪子就铰，也不照样子，不多时，一幅幅的牡丹团花，鸳鸯戏水，喜鹊登梅就剪好了。花花努着小嘴皱着眉，也像模像样地铰着，她剪的虽然不大，可那小花小草小猫小狗，一样可爱动人。
花花和妈妈贴窗花，我和泉生贴春联，白生生的窗纸贴上红通通的花，干裂的木门贴上对联，小院子顿时变得喜气洋洋。回首望去，家家户户都是红杏出墙，就像一夜春风吹开了满城花。
在家里贴完了，我们又取了些对联剪纸，到井上去贴。陕北人敬畏神灵，缺水的地方，更不能忘了井神。小城的这眼井可不似我们通常见的模样，它是紧贴着石壁凿下的一个四方的深槽，溢满了清水。石壁上刻着“玉天肥泉，家食千年”八个大字，不知何代所留，从那斑驳的字迹上看，反正是够久远的了。小城人怕水井受污染，用石板盖了井房，形状却像一座小庙。我们在井房门上贴好了对联下来时，由于天寒，井边的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花花一不留神就摔了个屁蹲儿，泉生去拉她，也摔倒了，兄妹俩嘻嘻哈哈，在冰上滚作一团。
在陕北有人说，正月初一还不算节，正月十五才是节。人们在自家窑里过完了小年，就开始准备十五的闹红火了。各乡各单位的秧歌队就要上街，相互比试较量，舞龙耍狮，踩高跷跑旱船，踢场子打腰鼓，到了晚上，还要办灯会，转九曲，燃火塔，放孔明灯。
小城的孩子们都参加了秧歌队，男孩子头扎白毛巾，腰系红绸带，脖子上挂着小胸鼓，女孩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手持系着彩条的霸王鞭。他们兴高采烈成群结队地从花花家门口过，到学校的操场上去彩排。每到这个时候，花花就显得闷闷不乐，她坐在院门的台阶上，双手支着下巴，呆呆地看着那些欢天喜地的孩子。
花花漂亮，装扮起来不会输给城里任何一个女孩子，花花灵巧，鸡毛键子一口气能踢好几十下，可她的世界里却没有声音，她不能歌唱，不能随着音乐的节拍跳舞，闹红火让全城的孩子都不闲着，而独独把花花撇在了外边。泉生心疼妹妹，想方设法引她开心，正月十五也叫灯节，小城要举办灯会，咱不唱歌跳舞，还不能扎灯吗。
一说到做花灯，花花就高兴起来。花花高兴，全家人也高兴，爸妈跟着一起张罗。算了一下，我属兔，泉生属鸡，花花属羊，我们就决定做三盏生肖灯。北方小城里寻不来竹子，正好泉生家做笸箩还剩了些乌柳条，柔软而有韧性，用来扎花灯的骨架正合适。泉生让我设计花灯的样子，我说，咱让西洋素描法给训的，画东西太写实刻板，不如就让花花画，随她怎么想，也许更生动有趣。
花花倒是不推辞，拿了我的画夹子，趴在炕上吭哧吭哧地画起来。我不敢打扰她，只在边上悄悄地看。童趣和大气是最难得的艺术品质，我相信这应该是天赋，教是教不会的。花花没学过画，也不懂什么抽象夸张变形之类的，可她一出手，就让我吃惊，纸有多大，她就敢画多大，小手紧握着碳笔，在画板上横冲直撞，她几乎是用一根线条就画出了动物的轮廓，那造型夸张得稚拙有趣，却也恰到好处。我悄悄地跟泉生说，这不就是毕加索吗！花花画了一堆，得意地拿给我们看，泉生夸奖着妹妹，我却在心里盘算，要把这些画都带走，现在搞美术的人，缺的就是这份拙气。
泉生手巧，他把乌柳条一劈两半，打磨光滑，然后照着花花画的样子，扎着灯骨。把平面变成立体，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扎得结实，看来还得有点力学知识。反正我是不会，只好看着泉生一人耍手艺。灯架扎好了，花花妈也打好了糨糊，我们把裁的大大小小的麻纸细心地往上粘。一层两层，那个花灯就逐渐成了型。白白的灯笼不好看，花花剪了些纸穗，贴在羊的身上，当它的胡子和皮毛，再把自己铰的纸花贴在灯上，最后用颜色画出动物的眼睛，这灯一下子就漂亮起来。泉生没有在灯里边插蜡烛，而是安装了电池和小灯泡，他说，这样一整夜，花灯都不会熄灭。花花提着自己设计的花灯，左看右看，欢喜得不行。
泉生问花花，花灯是挂在家里还是送到灯会上去，花花急着把手往街上指，我们明白，闹花灯是全城人的活动，这次可不能再少了花花。
刚过初十，那些性急的秧歌队就开始上街，小城内外不时响起唢呐和锣鼓声。十五是个正日子，小城要举行秧歌汇演，真正的较量才开始。从城外的石桥到县中学的操场，是秧歌行演的路线。长长的街道两边挤满了人，大家翘首以待，等着秧歌队过来。
泉生拉着花花，我扛了一条长板凳，挤来挤去，寻了个好地方，三个人站在板凳上，能看得真着，不受遮挡。只是泉生紧紧地搂住花花的腰，怕她高兴起来，手舞足蹈，掉了下去。刚刚站好，远处彩旗舞动，锣鼓喧天，秧歌队就过来了。
小城的人，老家都在附近的乡下，小城人少，彼此之间几乎都认识，所以，每个秧歌队过来，都能引起人们的欢呼，张三李四地乱叫，秧歌队的人听到了，扭得就更加起劲儿。城关镇舞龙队耍龙珠的二旦，是泉生的堂弟，他头系方巾，身上扎着踺子靠，好像古代的武士，在他的挑逗下，两条巨龙左右翻飞，腾空起舞。县中学女子方阵的指挥，是泉生的小姑。孩子们耍着霸王鞭，动作整齐，边走边唱，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正月里出东门，河湾里去散心”唱成进行曲的节奏，实属不易。当然最漂亮的还是县剧团的那群女子，飘飘地过来宛若天仙，其中那个跑旱船的，就是泉生追了几年才到手的女朋友。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我们，只觉得她舞到近前时，眼儿格外的媚。海棠川的秧歌历来有名，他们的阵容也最齐整。一辆马车，拉着几搂粗的大鼓，几个慓悍的红脸汉子，扬起鼓锤，敲得人心颤，四周围着的吹鼓手，把系着红绸子的唢呐吹上了天。留镇的胸鼓，十里铺的高跷，东营子的花伞，直看得人眼花缭乱。花花拍红了手，我拍光了胶卷。在板凳上站了几乎一整天，下来时才发觉，腿僵得都快迈不动步了。
花花不觉得累，一溜烟就跑回去了。
正月十五的晚上，全城的欢乐达到了高潮。小城人做的花灯，由文化馆统一布置，都挂到了街上，以魁星楼为中心，四条街两边的屋檐下，一长溜地往过排。天刚擦黑，所有的花灯都点亮了，在深紫色的夜空下，小城被镶上了道道金边，就像山凹里开了一朵金莲花。
吃罢晚饭的人们，又都涌到了街上。如果说白天闹秧歌，比的是身段舞姿，晚上的花灯，比的就是心灵手巧。扎灯的人都使尽了浑身解数，想方设法，要比别人高出一头。你看满街挂的，有走马灯，串灯，龙灯，虎灯，八卦灯，花篮灯，花鼓灯，莲花灯，白菜灯，南瓜灯，蟠桃灯、鲤鱼灯，蟾蜍灯，生肖灯，真个是五花八门，品种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灯上还挂着各种穗子，有丝的，线的，麻的，纸的，染成红红绿绿的颜色，随风飘动，争奇斗艳。我很惊异有些灯的造型，简直就是从汉画像石上活脱下来的，简约生动，古韵盎然。古朴的街道，古拙的花灯，让人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走入了唐人的上元灯会。
许多灯下，还挂着灯谜，人们赏灯猜谜，走走停停，满街道熙熙攘攘，女子们卸了白天的妆，三五成群地在街上逛，看了灯谜也不想，就嚷嚷着猜不出，偏把这机会让给那些献殷勤的小伙子。当然有人上杆子效力，女子们得了答案，急着跑去兑奖，拿在手上招摇过市，好像自己多聪明似的。自古的灯会，就少不得青年男女的嬉戏，那荧荧的灯光，似乎饱含了脉脉的情趣。这时，又有人放起了孔明灯，用薄纱制成的灯，带着火光，慢慢升到夜空中，引得万众仰头，欢声一片。
我和泉生拉着花花，也裹挟在人流中，四街八巷的乱逛，一边看别人的灯，一边找自己的创作。街上灯成串，把人眼都耀花了，想找到我们的还真不容易。转来转去，还是花花眼尖，她突然咿咿地叫起来，随着她的手看去，我们终于发现了挂在魁星楼旁边街角处的三盏生肖灯。和其它的灯比起来，它不算大，也不很亮，但在我们眼里，它最别致，最漂亮，因为，这是花花的灯。
城边一个空旷的地方，垒起了一座高高的煤塔，泉生说，当地人叫它“火塔塔”，火能驱邪避魔，你若围着它转上七圈，一年都不会得病，若转上个七七四十九圈，能保你一辈子平安。正说着，有人把“火塔塔”点燃了，可能是用了柴油，那火苗一下子蹿得有几丈高，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离得老远，就能把人的脸燎得热热的。人群沸腾起来，很快转成了一个大圆圈，我和泉生拉着花花，随着人群，绕着“火塔塔”转圈。花花高兴得乱蹦乱跳，火苗映红了她的脸，眼里泛着兴奋的光。我虔诚地绕着火塔，心里想的却是花花，我不知道此刻泉生想的是不是和我一样，虽然我明白这是游戏，表达的是人们良好的心愿，但我还是希望，我们每绕一圈，就能使花花的耳朵听见一点，让这熊熊的大火，烧走花花的病魔，使她变成一个正常的孩子，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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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0/2/4 10:02: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