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沟里的教堂
我和秉坤在晨雾中出发,走了六十里的山路,终于到了这个位于黄土高原腹地的小镇。
马上要春耕了,可我们知青还缺很多农具,听老乡们说,这个小镇的铁匠手艺很好,打的农具结实耐用,而且价格还比县城里的便宜。这差价在今天可以忽略不计,但在当时,就不是一个能舍弃的小数。考虑再三,我们还是决定舍近求远,到小镇去买农具,一百二十里能走出钱来,也是值得的。
这是一条盘旋在山脊的羊肠小路,途经的村子不多,也很少碰到路人。高山大岭之上,只见我们两人孤单的身影。有几处路很陡,还不习惯走山路的我们,只能像坐滑梯那样,手脚并用地往下出溜,弄得屁股上沾满了土。这条路虽险,但好处是近,待我们从一个山沟钻出来时,发觉已经来到了小镇的街口。
说是个镇,若放到平原地区,恐怕还没人家一个村子大,镇中的街从东到西,也就一百来米。小镇倚山面沟,多数是窑洞,街面上有几间平房,若不是排着几家杂货铺和铁匠铺,简直就和其他村庄无异。镇子上的所有建筑都灰秃秃的,门窗已看不出木色,若是哪个电影导演想拍几十年前的旧事,到这里是不用重新搭景的。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小镇,我却惊异地看到了一座教堂,在平平的窑顶之间,它的塔尖格外突出。若在这里看到一座庙,我不会有任何意外,在大城市里见到教堂,我也会习以为常,但在被中国传统的农业文明包裹的高原深处,却见到了这样一座外来建筑,确实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那时的知识结构中,西方宗教几乎是一片空白,我们来到陕北,也做了一些与农业文明接触的准备,但在不经意间与外来文明的邂逅,实在出乎意料,我不知道这座教堂是什么时候建的,何人所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在我们到陕北的多少年前,就已经有外来者踏足了这片土地,并且扎下了根。
除了惊异之外,我还有一点沮丧,那时年轻,挟着文革带来的狂热,总觉得世界上的许多事物是从自己这里才开始的,不管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去的陕北,但想到此举带着点文明开拓的意义,心里便增了一份安慰。但今日所见,着实将我教训了一番,敢情在上个世纪初或者更早的时间里,西方的传教士们就来到了这个地方。我曾在山沟里见到来自南方福建的养蜂人,细谈之中,才知每个蜂群都有一条固定的蜂路,从南到北,走哪座山,哪条沟,年年不变。蜜蜂的本能咱搞不清楚,可传教士们是靠了谁的旨意,寻到了这么偏僻的地方呢。
信仰真是具有神奇的魔力,我想那时陕北还没有公路,传教士们骑着毛驴,翻山越岭,向着未知的土地进发,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习惯了粗粝的饭食和草席的土炕,又克服了语言的障碍,把天主塞进了只拜如来和老君爷的当地人的脑袋。从表面上看,他们的举动和我们上山下乡有点相似之处,但我们的到来,出于至今都说不清的背景,而他们却有着明确的目的。
这座教堂用青灰色的砖石盖成,并不很大,它的正面中央是一座尖顶的钟楼,门窗也都是尖顶的,属于典型的哥特式风格。教堂的门窗都被拆毁了,并无遮拦,我进到里边,只见乱堆了柴草和木料,地上有粪便,墙上乱七八糟地涂写着一些脏话,教堂外表依旧,但里边已经污秽不堪。
我后来才知道,天主教在这里成立教会是一九一一年,教堂是由西班牙传教士易兴化主持修建的,共动用了当地劳工三百余人,历时三年竣工。除了修建教堂之外,教会还兴办了学校、孤儿院、诊所等社会福利事业。多年以后,当地百姓仍记得这些事。只不过那些传教士结局如何,我却没有查到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