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陕北米酒却是用糵酿成。
腊月中下旬,开始造酒。先制乡里人说的“曲”。用烧得响起的热水将麦子(或加五分之一玉米)焯浸十多分钟,把水倒掉,装入瓦盆,盖上盖儿。三四天后,它们发芽半寸,便倒出来晒干,或放锅里烘干。然后,在石碾子上压碎成粉,用罗将麸皮罗出,便做成了。这不是经发酵生霉过程造出的“曲”,只是麦芽而已。陕北却用它做米酒的酒母。其实,这就是宋应星所说早已失传的“糵”。《释名》:“糵,缺也。渍麦复之,使生芽,开缺也。”便是这东西。
造酒时,把粘性的小米和黄米浸泡一夜后,也在碾子上压成面,过罗后入蒸锅,蒸的过程中掀盖将面团打散。熟后,放瓦盆内拌入“糵”,十斤米放一斤“糵”,并兑冷开水。此后,在“粥状培养基”里发酵——这种方法被认为至元代已亡。数日后酒香溢出,变稠粥状,即成米酒原浆。将原浆舀入热水,边添柴加温,边用罗——细筛子——将团粒罗出,至煮沸,即为米酒,趁热饮用。因米已粉碎悬浮在酒液中,故酒体浑浊。东汉高诱注《吕氏春秋·重已》“其为饮食酏醴也”说得明确:“醴者,以糵与黍相体,不以曲也,浊而甜耳。”说的正是陕北米酒制法。
总之,陕北这种用糵作糖化剂酿出来的米酒,一是“浊醪如河”,二是“汁滓相将”,三是“浊而甜耳”,四是“糵与黍相体”。各种特点趋向一个结论:用“糵法”做的陕北米酒,就是传说中的醴——黍醴或粱醴。这应该是最古老的酿酒方法。蘖在中国,似乎只北方人用。殷墟发掘可知,三千二百多年前殷商武丁时,人们就已经能用麦芽、谷芽作糵,作为糖化发酵剂酿醴了。
插队年代,聚散无常,因此,杜甫的诗里,我最喜欢他在陕西写的《赠卫八处士》。那里提到的酒,也是这酒:“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罗,便是过罗。只有这种米酒是在喝之前过这道程序的。因为原来制糵压米,都用粗罗。《康熙字典》引《诗诂》释“醴”,说醴是不过滤的:“酒之甘浊而不泲者。”其实,过罗为的是酾去酒体中糠麸渣滓,并非过滤,并不是像《周礼·天官·酒正》注所说“泲,谓醴之淸者”那样。过一下儿罗,它依是混浊酒体,只是不牙碜了。老有人说醴是古代的“啤酒”,其实差远了。倒是那“泲”,听上去有点儿那意思。
陕北米酒饮用前的过罗工序,传承已久。除杜甫那会儿,元代也见。关汉卿杂剧《鲁斋郎》楔子里有:“〔做筛酒李四连饮三杯科云〕。”筛,元人也写作“酾(shī,shāi,滤酒)”。武汉臣杂剧《生金阁》三:“我如今可酾滚热的酒与他吃,我烫这弟子孩儿。”“我如今可酾些不冷不热、兀兀秃秃的酒与他吃。”
杜诗所云“酒浆”,即米酒原浆。《史记·魏公子列传》记:“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集解》曰:“浆,一作醪。”《索隐》按:“别录云浆,或作醪字。”明显,这里的“浆”,就是“醪”。直呼酒为浆,实在是因为,那里出售的是浓稠的米酒原浆。所以,当时所售卖之“浆”,不是鲁迅解释“引车卖浆”所说的“豆腐浆”(“引车卖浆”之典出自《史记·魏公子列传》:“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朱亥”,“薛公藏于卖浆家”。1931年3月3日鲁迅给日本山上正义的《阿Q正传》校释中说:“‘引车卖浆’,即拉车卖豆腐浆之谓。”),而是米酒原浆。因米酒是酒浆兑水喝,元代便也管米酒叫“浆水”。马致远杂剧《青衫泪》二:“〔正旦云〕罢罢罢。刘员外既成亲,容我与侍郎瀽(jiǎn,倾倒)一碗浆水,烧一陌纸钱咱。〔净云〕这也使得。〔正旦烧纸浇酒科云〕侍郎活时为人,死后为神。”
杜甫在陕北富县写的《羌村》诗里,有“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说在缺吃少喝的动乱年月里,浊酒兑水多,倒出来一会儿就沉淀澄清了。其酒味太薄的原因,是没人耕种糜谷,造酒原料少,将就着喝了。那酒,也是这浑黄米酒。浊酒沉淀,不是其好的状态,西汉《淮南子》里就有“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饮”之说。古人平日里常备有做好的米酒,但兵荒马乱、粮食短缺时,穷人便得节省饮用,喝那“浊复清”的了。
米酒,不像白酒越陈越好,长时间存放会继续发酵而变酸。杜甫《客至》中的“樽酒家贫只旧醅”,写的就是酒放多日的穷人家境。有一年年根儿,我回北京看父母,乡亲给我装了两瓶米酒原浆。其中一瓶在生有暖气的房中多放了些日。开瓶盖时,突然一声响亮,粘稠的米酒原浆竟喷瀑而出,只剩半瓶,巨酸而甜味全无,喝不得了。古人喝浊酒也要求不酸,即“酒酸不售”也。《晏子春秋·内篇问上》:“人有酤酒者,为器甚洁清,置表甚长,而酒酸不售。问之里人其故。里人云:公狗之猛,人挈器而入,且酤公酒,狗迎而噬之,此酒所以酸而不售也。”卖酒的人家养恶狗,谁还敢来买?酒浆当然要放酸卖不出去了。
古代,有钱人平日可能拿醴当粥喝,但后来,蒸馏造酒取代了发酵酿酒,米酒便不成为日常用酒了。可是在陕北民间,米酒之退出日常用酒行列,不是因为白酒的冲击——根本喝不起白酒,而是因为粮食的短缺。现在的粮食人均占有量,已不比唐时。于是,我插队那会儿,乡亲们只能在过年时用一点儿粮食做一回米酒。所以,仅仅是因为贫穷,古代日常喝的浊酒,竟变成了年节的民俗现象。
明代张岱曾在《夜航船》中大言:“黄帝始作醴。”不管是不是黄帝始作,糵、醴这些东西,总是十分古老的。江西人宋应星,三百七十年前虽为方万里,但没遇陕北米酒,便认为“糵造醴”早已失传。他没料到,远方支离破碎的黄土沟岔之中,这东西一直还在。陕北那片地方,沉淀着厚厚的历史文化,常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我离开余家沟后,多次回去,但都没赶在过年。我下了决心:回陕北去过个年。回那山沟,回那窑洞,坐那热炕上,再喝一杯很古老很古老的浊酒——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