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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的两派搞大联合时,程颖也可以在校园里走动走动。有一天,一个老同学悄悄叮嘱她尽量少露面,说武斗队,尤其的社会上的武斗队最下流,最无耻!就像当年的日本鬼子一样,最见不得漂亮姑娘。当时,她半信半疑,而现在她完全信了,特别害怕也特别后悔,去年该听姐姐的安排随梁站逃到铜城去。
“文革”开始之初,她是红五类子女,是红卫兵,是以十倍的热情参加文化大革命的。然而没多久,父亲突然成了“叛徒”!她怎么也不相信,于是就成了“不可教育的黑五类子女”。不准离开学校,不准到处走动,不准点电灯……多得她认不清。每天的活动就是去厕所解手,去食堂打饭;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每月底去战斗团后勤组领取饭菜票和煤油;唯一的思维就是计算怎么才能把饭菜票用到月底,尽管每一顿饭她都只吃了个半饱。
后来,致命的威胁出现了,常常有人在门外调戏她,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夜里也经常出现刀子拨门的声响,吓得她拼命地狂呼大叫。幸好隔壁是学校最大的厕所,又处于几条道路的交汇点,常有人来来去去。她的呼救声总能惊动一些人,几乎每一天都有梁站的喝斥声。
一次次的危险令程颖越来越后悔,长此以往,总有歹徒寻着机会的时候。而且一旦她完了,父母亲也活不下去的。当初姐姐要她造反,她就不愿意!因为儿女造反,父母绝望自杀的事还少了吗?就算父母亲真是叛徒,或者犯过什么大错误,可总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呵!
今天晚上,风时紧时松地吹个不停,雨时小时大地下个不住。刚刮风下雨时,程颖就把烂板凳等杂物堆在门上,把菜刀放在顺手边。很多电影、小说里都是这样,凡属星高月黑之夜,狂风暴雨之时,总是歹徒作奸犯科之机。那次雷雨之夜,要不是梁站和一些人及时赶来,门就被几个歹徒弄开了。
程颖就盼着天亮,一遍又一遍地激励自己,一定坚持住!终于到凌晨四点多钟了,程颖正在庆幸,忽然传来一阵阵异响——脚步声!梁站在门外低声而急促地道:
“程颖,快跟我走,不然来不及了……”
“我马上出来!”程颖扔了菜刀,把日记本塞进挎包,掀开那些杂物,拉开门钻了出去。
梁站给她穿上雨衣,把门拉过来关上,抓住她的手拖起就走,走进了去年被武斗的炮火打成断垣残壁的原学生宿舍楼,来到一扇破窗前翻了出去。程颖紧张得怎么也翻不出去,尽管那窗台只及腰间。梁站猛然一伸手,抱起她把她拖了出去,又拖着她一阵疾走,来到长江边,上趸船,上轮渡。仿佛是特意等候他俩似的,刚刚坐定,这头班轮渡就开了。
过了江就进入市区。梁站牵着她来到了千厮门长途客运站,上了一辆长途客车。梁站让她坐在里面,塞给她两个鸡蛋和一个馒头,还有一壶水。程颖接过来就吃,吃完了就伏在前排的靠背上睡,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客车一路颠簸摇晃,于她来说就像催眠的摇篮一样。
似乎没睡多久,程颖就被梁站推醒,迷迷糊糊地被他拖下车去,跌跌撞撞地走。阳光明晃晃的,刺得她睁不开眼,人也昏昏沉沉的,只感到喘气不止,好像在爬一个长长的坡……忽然停下来了,梁站放开她稀里哗啦地弄着什么。程颖尽力睁开眼,发现来到了一个大地坝,有很多草垛,还有东一堆西一坨的谷草。
梁站在草垛上扯出一个大洞,吩咐道:“快钻进去,别脱雨衣,好好睡一觉,天黑了再赶路。这把匕首放在顺手边,防身用。记住:我没有叫你,你无论如何也不要出来。”
程颖接过匕首,钻了进去。梁站在外面有用草替她封住了洞口。程颖很快又睡着了,被梁站呼喊着牵出草垛时天已经完全黑下。四周蛙鸣起伏,轻风徐徐,十分凉爽惬意。
梁站说:“脱下雨衣吧,需要解手吗?”
程颖去一边解了手,回来把匕首还给他,说:“梁站,我相信你。不用这东西。”
“撞你屋的鬼!这匕首是给你防坏人的,又不是为了让你相信我。这,快吃吧。”说着,梁站递给她一个大瓷盅和一双筷子。
程颖把匕首放进挎包,接过瓷盅和筷子吃了起来,竟是满满的饭和榨菜肉丝,还有豆腐。程颖很久没吃过这种好菜了,很快就吃完了,这才想起他没吃,歉疚地问:“你怎么没吃,是不是都给我吃了?”
“我吃了才给你端回来的,你不能去那镇上。喝点水吧,我们一会就出发。”梁站边说边收拾。
程颖这时才发现,他交叉似的背着一个大号挎包和一个军用水壶,背上还背着一个口袋似的直筒包,显然是自己做的。筒包里塞满衣物,大号挎包里全是干粮,还有些盐菜之类。
最后,梁站递给程颖一根约两米长的竹竿当杵路棍,牵着她离开了了草场。
月亮没出山,星汉灿烂。下坡的石板路白晃晃的,很清楚。两人很快上了公路朝前走。程颖回头望去,觉得他的选择很聪明。那草场在公路上方百余米处,周围没有人家,只要进了那草场就不容易被人发现。她忍不住好奇,问道:“你怎么猜到那儿有个草场?”
“猜?”梁站笑了起来,“撞你屋的鬼……”
“你这怪话还没改?”程颖岔道。
“我这不是怪话。”梁站咕咙道。
“怎么不是?”程颖反驳说,“初一上期开学不久,你第一次说这句话时我就问过你。你说你骂人从不带一个‘妈’字,你忘了?”
“程颖,你还记得,谢谢你,我改,我保证改,一定改掉。”梁站说着,眼泪花花的。
程颖没有注意到梁站的表情,追问道:“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那个草场?”
梁站答道:“我在车上看见的,怕再坐过一段找不到这种好地方了。”
程颖又问:“我们不能一直坐车吗?”
“不能。前面有很多检查站,还有武斗队的关卡,你没有证明,很容易出事。”
程颖突然想起了父母亲,惊惶不安地驻足发问:“梁站,要是我爸爸妈妈误认为我被坏人害了,那怎么办?”
“走吧。”梁站答道,“我妈妈有办法把你的消息告诉你父母,只要你没被抓住,你父母就放心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程颖放心了感激地叹道:“哎,谢谢你和你妈妈,能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
梁站突然抓住她拖进公路坎上的一片柑桔林中蹲在了地上。原来,一溜灯光划过夜空,前面来了一辆货车,很快从他们面前驶过。
回到公路上,梁站边走边对她解释说:“只要有车来去,我们都必须躲。万一刚巧是学校战斗团派来追我们的呢?万一是武斗队呢?”
程颖不得不惊叹他的谨慎,无论出现哪种万一,于她来说都是灭顶之灾,还会给梁站带来难以估量的伤害。她的心又变得沉重起来,忍不住问道:“这儿离铜城还有多远?”
梁站安慰道:“还早,别怕,不会有事的。”
程颖却说:“怕也没用。我现在只有跟着你逃去铜城,找到我姐姐。梁站,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