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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天才麻麻亮,程颖就被梁站大呼小叫地惊醒了——那母羊开始生小羊了!程颖慌忙穿衣下床,窜去堂屋。屋里已经然上了一堆火,梁站正在给一只雪白的小羊羔烤火。母羊已经生下了第二只小羊羔,开始生第三只。
梁站说道:“小颖,像这样,牵着小羊羔的两只前脚烤火,一会再烤后面,边烤边去掉胎衣等等,每个地方都要烤到。据这儿的人说,羊要长得好全靠一落地有火烤!”
“哥,这小羊羔太可爱了……”程颖喜滋滋地说着,学着梁站的动作给小羊羔烤火,时不时地去抚摸它细嫩,绵密的白毛,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兴奋和舒坦。
这只母羊顺利地产下了四只小羊羔,三个姐姐一个弟弟。两个姐姐一先一后地烤完火,咩咩叫着,活蹦乱跳地回到妈妈身边吃奶去了。梁站和程颖接着烤妹妹和弟弟,烤完后它们也像两个姐姐一样回到妈妈身边去吃奶。
梁站给她交代了几句就去忙开了别的。中午回来,程颖已经把这间屋打扫得干干净净,给羊妈妈换上了新的铺草。四只小羊羔一只在吃奶,两只在这屋里乱跳、顽皮,另一只匍匐在程颖两脚之间在静静地烤火。程颖却坐在火边比划着一些旧布,挺专心致志的。
梁站笑道:“小颖,你想给羊羔做衣服?”
“是的。哥,天气渐渐冷了,我怕它们冷着,会生病的。”程颖答道。
“傻丫头!”梁站笑道,“没用的。小羊长得很快,你真的做了,恐怕只穿几天就穿不得了。”
“哥,你说我是傻丫头是不是因为我很笨,或者很娇气?”程颖看着他,问道。
“不是……”梁站支吾着,却在心里叹道:几年前,这儿有近四十个姑娘,有很多次母羊生小羊,有谁来伺候过母羊和羊羔?又有谁动过一丁点给羊羔做衣服的念头?唉,好女人和坏女人,那差别到处都是!
渐渐进入了冬天,气候越来越冷了。程颖的衣裤和床上用品都是梁站给她新买的。她很过意不去,叫梁站在城边取来姐姐的衣服被絮。梁站和贺成林都不同意,说那样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暴露程颖,反而会惹来很多麻烦。程颖只有作罢,感到梁站对她的照顾不但无微不至还恰到好处——就连她羞于启口的物品,梁站也能悄悄地放在她的枕边。
这天深夜,气温骤然下降,仿佛严冬来临一般。程颖被冷醒了,冷得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恰在这时,她听见门上传来轻微的响声,好像有人在用什么东西拨弄门闩。这令她惊悸地想起几个月前在那偏棚里的情景,下意识地要大声呼救,猛醒这是在贺家坪,这儿只住着她和梁站,拨门的只能是梁站!他要干什么?对我心生歹意?不可能!要那么做他早就做了……
程颖静下心,怀疑他是给自己送被盖来,佯装睡去,一动不动。一会,门被拨开了。梁站抱着一床被子轻脚轻手地走来,轻轻而仔细地搭在她身上,又去抱来一床毛毯搭上,还轻轻地替她掖好被角、脚头才悄悄离去,慢慢地拉过门,用匕首将门闩上。程颖很快就感到被窝里变得暖和起来,越来越温暖。
次日,梁站在地坝上修理两只火盆,对程颖介绍说:“小颖,今夜可能要下大雪,很冷的。我把火盆修好,到时候用来烤火。”
程颖兴奋起来:“哥,姐姐说大巴山的雪很大很大,漫山遍野都会铺上几尺厚,真的吗?”
“几尺厚?”梁站笑道,“有点夸张,但某些地方,比如低凹处可能真会铺上几尺厚。到时候我带你去赏雪。今晚你要注意,如果冷了就喊我,我用火盆弄燃木炭火给你端来。”
程颖又想起昨夜他对自己的呵护,说:“哥,从今后我不闩门了,你别这么小心翼翼的。”
程颖善睡,即使被赶进那偏棚,没出现歹徒骚扰之前她也能躺在床上就入梦。朦朦胧胧地她感到不断有种冰凉的东西洒在她脸上,就像有人恶作剧似地朝她脸上洒着冰凉的水滴。怎么回事?她睁开眼,屋里好像雾濛濛的……她点亮煤油灯,不由得激动地狂呼猛叫:“哥!哥!梁站!梁站!快来看呀,太美了……”
原来,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雪。雪花透过瓦隙飘进了屋,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就像一朵朵白色的小精灵在空中轻歌曼舞。
梁站跑了过来,怨道;“你吓死人了!我还以为来了什么坏人哩!原来是这些小雪花。这瓦房一下大雪都这样,你以后就不会这么惊奇了。”
程颖问道:“哥,你难道觉得这不美吗?”
“不,这很美,但外面更美。小颖,想不想出去看雪景?别忙!别起来!等一会!”梁站叮嘱了几句出去了,一会儿端来燃得旺旺的火盆,又去拿来保护脚的棕袜子和牛耳朵草鞋。
程颖兴奋得很,穿衣下床,坐在火盆边直催:“哥,你快点,快点……”
梁站答应着,提着棕袜子和牛耳朵草鞋,说:“小颖,你坐上床去,我帮你穿。”
程颖急忙坐去床沿,等梁站给她一穿好就像个调皮,任性的小妹妹一样,抓住他的手就朝外走。雪花纷纷扬扬地下着,因为没有风,轻盈潇洒地显得很优雅很从容。举目一望,远远近近都是灰濛濛、白茫茫的。和屋外的雪花相比,屋内那些雪花真是小不点了。
程颖松开梁站去地坝上雀跃欢跳,就想捉住一片雪花捧在手心上慢慢欣赏。忽然,她又另生一种情致,脱下大衣扔给梁站,在漫天大雪中,搅动着、引领着她身边片片鹅毛般大小的雪花翩翩起舞,跳的是《北风吹》。
一曲终了,梁站给她披上大衣,牵着她回到屋里烤火,烧烤包谷和洋芋招待她。
“哥,我想问你几件事,请你老实回答。不然……”程颖不知该怎么说,干脆说道,“不然,从今后我就不让你当我的哥哥了。”
然而,这话的威力之大令程颖目瞪口呆——梁站一贯灵活有力的手突然僵硬了,绵软了;头也垂得很低,就像接受审判一样。那回答更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小颖,你问吧。”
程颖语塞了,问不出口了,不是不想问而是她的心被内疚和难受塞得满满,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小颖,”梁站把烤熟的包谷放在她身边的櫈子上,说,“冷会儿就可以吃了。有什么话你就问吧,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只要你让我当你的哥哥就行。”
“哥,”程颖强忍住自己的难受,问道,“我这个妹妹对你真有那么重要吗?“
梁站答道:“小颖,你在我心中和我妈妈同等重要!不要追问下去,等天下太平了,我会告诉你的,这也是我妈妈的意思。”
程颖的心房被震撼得发疼、发麻。她早就知道他妈妈在他心中的位置,也一直认为那非常应该,却难以明白自己怎么可以在他心中和他妈妈相提并论?程颖吃着他为自己烧烤的包谷,说道:“哥,小颖可以问另外的事吗?”
梁站道:“当然可以。小颖,你问吧。”
程颖说道:“前几天我翻阅日记,发现了一个现象。在那途中,我们每次宿营你都能很快找到既方便又安全的地方。联想到那一路上令人难以置信的顺利,我才有了这个怀疑。哥,你救我之前,是不是沿途考察过?”
梁站答道:“文革初我回重庆时,那车走了一天还没有出铜城县,因为到处都有人在造反。我想,要是带着你来铜城也是这种情况,那怎么办?所以我干脆步行回重庆,一路上都在认真观察,后来果然派上了用场。小颖,外号“干人”的甘鸣迟你认得吗?”
“认识。”程颖奇怪了,反问道,“他现在是学校战斗团的武斗司令。你谈他干什么?”
“小颖,他已经死了。在全面武斗临近尾声时,他和他的武斗队伍中了地雷,连他在内被炸死了六个人。”梁站又道,“小颖,他是你和你家的恩人,值得你永远记住他……”
听完梁站关于甘鸣迟如何对父母明批暗保,对自己如何暗中保护,对梁站如何暗中支持他出入学校,最后救走自己的等等事情,程颖相信是真实的,但并没有太多的感动。
文革初,她十七岁那年,高三的甘鸣迟和很多男生一样给她写过情书,热烈地追求过她。而她的哥哥梁站,对她呵护备至,却对她从来都是一无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