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人生原有爬不完的山

  托木尔峰脚下一片草地，从远处望去真是一片秀丽景色。这张照片是从我们的秋场拍摄的，那白皑皑的最高峰就是托木尔峰，左边的一片绿地是我们四团的夏场，杨伊拉克草原。中间的白色是杨伊拉克冰川，而东边（右边）则是维族老乡的草地。在我们的草原镶嵌有些白点，那就是我们各个放牧点的羊圈及伙房，又叫伙食点。冰川的两侧各有一条小沟，沟里淌着一股溪水，西侧的小溪就是我们的饮水源。从最近的伙食点到小溪的落差近五、六十米。我们的十二连伙食点两个羊群每个月轮流有一个人负责烧饭挑水，挑水的人每天就要往返于落差五、六十米的小溪和伙房之间，下去还可以一路小跑5分钟就到了，可是挑一担水上来那就时间长了，起码20分钟到半个小时。

  第一个月轮到放羊，洋芋蛋烧饭。5月份的托木尔峰脚下，杨伊拉克草原天气是非常的冷，草地还没有全部返青，因此，羊群吃草的范围就很大，我和巴郎两个人只好天天放羊。放出去的羊群就会背人离去，你在山坡下面它就往山坡上跑，当你爬上山坡它又往下跑，来回折腾几次，就是大汗淋漓。索性我躺在山坡下休息，这倒好，羊群在山坡上也不跑了，悠闲悠闲的吃着草。这下我摸着窍门了，索性在山坡下的一个豁口睡一大觉，羊群转了一圈回来看见我在那里又转回去，这样周而复始的就到了傍晚收牧了。以后我和八郎两人轮流隔天放羊，还能放一天羊休息一天。过了不久，连队让邓麻子上来负责我们羊群，这样就能放一天羊休息两天了。许多年以后当我听到格罗非的《大峡谷》第三乐章梦中的乐段，当那叮叮咚咚的钢片琴响起的时候，就会联想到这一天的情景，飘飘欲仙。妻子说：“看你美的！《大峡谷》这段美好的梦幻音乐，配合你这天的情景是要飘飘欲仙！”

  山上放牧的日子是非常枯燥的，白天休息日时就那么几个人，几个伙食点没几天就全转过来了，人们枯燥之时只有捻羊毛来打发日子。晚上睡在帐篷里放眼望去，山下阿克苏一片明亮，再往远望去隐隐约约闪烁几颗亮点，那就是塔里木河的各个团场了。白天是放眼望去一片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到傍晚时分空气清晰的时候，才能隐隐约约看到阿克苏点点绿洲。

  5月底六月初，到了一年一度的剪羊毛的时刻。牧羊点的总部一下来了许许多多的剪羊毛人员，其中包括我连的王鑫和朱颜。总部一下热闹起来，一片生机盎然景象吸引着各伙食点的牧羊人，总部更是热闹非凡。总部天天宰羊犒劳这些剪羊毛人员，我们天天去想法弄些杂碎来丰富我们的伙食。接着我们每人都买些羊毛，开始我们的第二产业捻毛线，到我们下山之时基本每人能捻出两件毛衣的毛线。捻毛线的工具很简单，只要一根筷子和一个青霉素瓶子就能开始工作，我捻的是开司米，所以到下山时只有能打一件毛衣的毛线。

夏场

  剪完毛的羊群就离开秋场转到了夏场，夏场紧贴杨伊拉克后沟，草源肥美，草地上有党参、手掌参、当归等多种药材。党参和手掌参有一股人参的清香味，甜甜的，老客帮们都把它挖来熬药喝。托木尔峰雪山上还有最珍贵的雪莲，杨伊拉克冰川上也有星星点点的雪莲，老远老远的就能闻到雪莲的清香味。我们无事就去冰川上采雪莲以及雪莲咕嘟，有一次我和邓麻子、巴郎等人相聚上托木尔峰上采雪莲，二逑也跟着我们跑了去。爬到半山腰老远就闻到一股雪莲的清香，放眼望去在一个半山坳里一颗雪莲花枝招展，雪山顶上挺傲拔。我们不顾山高坡陡，一路飞奔往山上爬，我人高爬得快首先到了雪莲面前，一看就惊呆了。在这白皑皑的雪山坳里，这颗雪莲亭亭玉立，清白的花瓣映托出红色的花蕾，绿色的叶子存托在白雪中分外妖娆，就那样招摇在我眼前。最令我凝神的，是芳花那无限的倾泻，我醉于这白雪皑皑的山坳中。我实在舍不得摘取它，摧残、蹂躏、玷污它的清纯和鲜活的生命。这时邓麻子上来了说：“火腿，你怎么不采啊？”说着一把采了下来给我，我说：“可惜了……可惜！那么绝美的景观给你破坏了。”从此，这颗亭亭玉立的雪莲，永不屈服的屹立在这白雪皑皑的雪山坳里的情景，永远永远的印刻在我的脑海中。这颗雪莲以后我回上海探亲时送给了岳父岳母。采下来不久在阴干的过程中，花瓣变得枯黄，花蕾褪成了灰褐色，山野的绿也失去了色泽，永远留下的是雪莲的清香。

卫星俯瞰四团天山牧羊区

　　这次探亲四叔给我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天我到四叔家他和我说：“建元，你马上就要结婚了，有些事你也该知道……”“你爷爷在靖江原是个教书做翻译的，一天教书回家路上被一条疯狗咬了一口，结果发病，在那个时候没有疫苗，只有用鸦片治疗。病治好了，鸦片瘾也有了，从此就断不了根，几次想断都不济于世，最后把家底都抽完了。”“你爷爷解放后托人在潘汉年的一个部门搞德文翻译，53年潘汉年失宠，你爷爷跟着倒霉。”

　　“你知道你妈妈在生你大妹妹的时候是不是瘫在床上，就是那个在河南死去的大妹妹？”“记得，我还清楚记得坐在父亲的大腿上，一起聆听拉罗的《西班牙交响曲》，妈妈整天睡在床上。”那是1948年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

　　四叔说：“那时候我们家断了经济来源，一家八、九口人全靠你爸爸在刘行国际电台的微薄工资是根本不够用的，因此，你爸爸就伙同他人一起开了大地仪表厂，股份分成。”“你妈妈瘫在床上，就得去治病，因为碰上个庸医，而误治了我母亲的病。多年以后，我看见老梅的妻子也是同样的瘫在床上的时候，我突然醒悟了一个道理！！！，那是类风湿关节炎，当初那个庸医是怎么看病的？害得我们家一辈子不太平。折腾的我们家两代人两个人进监牢。

　　“你爸爸感到奇怪，就质问你妈妈怎么回事？你妈妈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说出她心中的秘密。”妈妈曾经是南京一所中学的校花，是外公外婆的独女。日本人攻克南京前夕全家逃离了南京，此后逃到老家河南。父亲和母亲在河南结的婚然后一同到重庆，父亲去读书上金陵大学。

　　女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发生问题时一哭、二闹、三上吊，再有就是回娘家，甚至会带着子女回娘家。我和我的大妹妹原本是爷爷、奶奶最宠爱的两个孩子，结果，大妹妹去世在河南，这让我奶奶伤心欲绝，现在的这个大妹妹是我奶奶最不欢喜的一个。

　　女人的秘密一旦暴露以后，总是要找自己的平衡点，因此家中吵架接连不断。开始父亲总是为了维护这个家庭的安稳，渐渐的爷爷感到问题不对头，问了父亲。当爷爷知道内情以后家庭矛盾顿时就升级了。婆媳关系搞僵还有挽回余地，公媳关系搞僵那只有阶级斗争。女人一旦和公婆关系搞僵以后就会撂摊子，家里的什么大事小事都奶奶料理，当奶奶不堪忍受这种状况，离开我家以后家里也就成了里弄里最不卫生的家庭。一个堂堂的高级知识分子，月薪170元的高级工程师，家中却是一团糟。一旦他们发生争吵，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子女，我这个大儿子就成了我母亲出气的对象。这也是我当时要去新疆而没有去河南的根本原因，我发誓我今后绝不对子女打一棍一棒。

　　在这个家庭中，最难当的就是父亲，当得多么凄惨。听了我四叔叙述了一切以后，我对父亲又多了一份敬意。我父亲是这个家族的顶梁柱，没有他五叔就不可能成为大学教授，小叔也不可能成为高级工程师。父亲吃的是糟糠，吐的是蚕丝，可是他吐的蚕丝却没能织出美丽的锦缎。

　　很快又到了回新疆的时候，这次回新疆让我彻底的无奈，让我彻底的无望。男儿有泪不轻弹，而这一次，当火车缓缓地离开上海站时，看着我小弟向我挥手的时候，我失望极了，前面一片黑暗，前途一片茫然，悲情无望的眼泪禁不住涌出。看着这渐渐离我而去的上海火车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到，我坐在窗前悲伤地抱头痛哭，哭了很久很久，老狗熊也跟着我一起哭泣，达菱和陈虾子在一边一直劝慰着我们俩。

　　这次我们一行四人同回新疆，达菱自从朱颜背叛对婚姻恋爱非常失望，陈虾子在福建和表哥结了婚，这次回新疆去办理手续。我和她幽默地说：“这次孙培元又可以进账了。”她说：“我才不去孝敬他了，大不了分居两地罢了。”她告诉我们一个特大喜讯，李庆霖告御状，毛泽东寄给他300元聊补无米之炊。火车上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情，知青们实在太苦了，知青插队得不偿失。知青这样来回奔波于铁路上，劳民伤财。还有交谈的是结婚的档次三转一响，而知青们结婚连这些奢侈都是奢望，都无力置办，能有一响就已经是奢侈了。

　　火车喘着粗气向乌霄岭爬去，一路上走走停停，象是无力将我们带回新疆。听过柴可夫斯基交响曲的人都知道，柴可夫斯基有著名的四、五、六三首交响曲，描写的是一个人的一生悲惨命运。第四交响曲是与命运抗争、搏斗，第五交响曲是迷茫、无奈和无望，第六交响曲是失望、悲怆，是一个人死去的真实写照。无望的去了，直到最后一口气。这多象我们知青的命运啊！去抗争、搏斗，但是得到的是迷茫、无奈，甚至是无望和悲怆。就像是这51次列车艰难的爬过乌霄岭一样，让人无奈，让人无望。

　　这次旅途，路途遥远，对我来说又是极其艰苦。为了这苦难的家庭，我节省着每一分钱的铜板，火车上3角钱一盒饭我都不敢吃。我在离开上海之前就准备了八天的干粮，每天计划着吃。达菱和陈虾子实在看不过去，最后一天特地为我多买一盒饭。火车缓缓地进了大河沿，把我们抛向那光秃秃的戈壁滩。我们找到了去南疆的客栈，里面挤满了上海知青，已经七、八天了没有一辆去南疆的车子，我们也只好挤进这焦急等待的人群中。七月份的大河沿就是一座火焰山，晚上我就干脆睡在露天，一是纳凉，又省去了我的住宿费用。

　　终于在第三天客栈弄了几辆解放车，把我们这些滞留的上海知青全部拉光。三天的路程一车聚集了各团场难得见面的知青，大家难得有说有笑，把各个团场的所见所闻都讲了出来。车过了天山第一片绿洲就是乌什塔拉，他们告诉我这就是原子弹发射场地。一片枝叶绿茂的现象，哪有一点原子弹发射过的焦土？我问他们。这是原子弹的总部，发射场地还在塔里木深处。翻过铁臂山就到了农二师师部库尔勒，库尔勒这时已经开始建造高楼了，戈壁滩上孔雀河上一片繁荣景象，显得巍峨壮观。当天我们就在库尔勒住下，七月的戈壁滩睡在汽车上非常凉爽。从大河沿下来一直到阿克苏我都是睡在汽车上，吃的是自己带的干粮，最多在饭店喝口水，基本不花一分钱。直到阿克苏才敢花钱住四团招待所，总共一路只花了74元钱。火车54元，汽车24元，剩下就是阿克苏住宿和回团场的车费，到了连队已经是囊中羞涩，分文全无。是我一生中最节约的一次旅行，也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旅行。

　　　　回到连队以后，就在山下放羊了，因为山上已经派人去了。连队里一共有四群羊，一群母羊和一群羯羊要在山上度过夏天，有时还增加一群淘汰羊扔到山上，而山下只留一群母羊。这群羊由陶多民负责，组员是大胡子爱人姜玉花，有羊癫疯的方德和我。

　　苜蓿是豆荚科植物，羊是反刍动物，吃了豆荚科植物会胀气，严重时会引起死亡。这天陶多民放羊，一不注意胀死一、二十只羊，食堂里美美的吃了一顿荤餐，陶多民吓得直检查。因此，山下放养比山上困难，一般要两个人相互配合，四个人谁和方德凑在一起那就自认倒霉，等着死羊吧。后来领导将姜玉娥和方德对调，我只能把羊放在林带里，不敢染指苜蓿地一步。直到秋天以后苜蓿的豆气减弱，才敢让羊苜蓿地里去。

　　回来以后我就开始为婚礼准备家具，先将双人床打造好接着就是桌子和四个方凳。到结婚的时候已经把喇叭箱式的床头柜打造好，双排式左边是喇叭箱，右边是双抽床头柜。这年秋天夏宝让我恋人回上海探亲，置办结婚用品。很快到了结婚的日子，我们的结婚是在我最无望、最迷茫、最困难的时候，我们这对患难夫妻终于结合到一起来了。从今以后大玉将承担我一切的苦难，面对一切的困境。

　　　　　　　　　　久旱逢甘雨，
　　　　　　　　　　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
　　　　　　　　　　金榜题名时。

　　人生四大喜事，仔细地品位一下古人对喜事的选择是有很深内涵的，为什么没有得钱之喜？抱一个大金元宝多好，有了万贯家财不是一下子就达到目的了吗？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可想而知，这四大喜事之金贵。

　　1974年1月1日我们结婚了，婚礼由我的干岳父夏宝主持，我的小师兄人称老狗的姜传福掌大匙。所有的知青好友，所有的老客帮密友都来参加了婚礼，婚礼办得简朴而隆重，也是我最幸福的一刻。新娘像熟透了的苹果一样美丽诱人，诱得我忍不住地去咬一口，这诱人的苹果让我享受了。

　　在恋爱期间，妻子就跟我约定：人生最幸福的时刻，留到新婚之夜享受，让我们度过一个真正意义的洞房花烛之夜！五年来，我和妻子情投意合，彼此的情感已溶入到了各自的生命之中。互相理解，互相克制，是爱把我们紧紧地维系在一起。

　　今天，我们终于熬到了头。此时此刻，刚才还喧闹的新房已安静了下来，妻子懒慵慵地靠在床头，一副娇羞无力的模样，着实让人怜爱。我情不自禁地大步走向妻子，弯下腰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吻。我仿佛感觉时光已停止了流动，尘世的喧嚣声在渐渐远去，这世界静得只能听到我们急促的呼吸…..

　　婚礼结束，两人开始了卿卿我我的蜜月生活。其实我们的蜜月就是在紧接着接产护羔的工作中度过。我们俩是值夜班，每天晚上羊圈的棚棚里挤满了无数的麻雀，我们就举着马灯拿根棍子，一敲一个。因为晚上麻雀见到灯光什么也看不见了，所以一会儿就打下一大堆。然后烧麻雀汤喝，或者红烧，这就是我们最美好的蜜月。

　　我们的爱情是纯洁的，我们的爱情是无私的；我们的爱情没有三转一响，我们的爱情没有铜臭味道；我们的结晶跟着我们一起受苦受难，我们的结晶跟着我们一起坎坷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