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里来
文/席孝华
公元1997年7月15日，当国人欢庆香港回归的帷幕徐徐落下的时候，在中国的西北方，在沙漠与天遥遥相接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灰暗的、仿佛是原地凝固不动似的点子。这个点子起初比飞禽还小，它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沙漠的心脏驶去。天和地在这里所显示的是浩瀚无垠，无边无际，而那灰点子在沙海里所显示的是孤独和渺小，如同人类心灵的黑斑……
其实，那灰点子是一辆疯狂行驶的吉普车。
赤日炎炎，沙面滚烫。疯狂的吉普车踽踽独行，起伏的沙丘使得它时而沉下去，时而露出来，好像一尾奇形怪状的黝黑的鱼在海洋里穿梭，击起阵阵灰黄的波浪。这是中国北部最大的沙漠，吉普车正颠簸在黄沙与丘陵相交的界面上。前边，大漠苍莽，犹如凝固的大海。后边，热得冒烟的坨地灰蒙如驼峰，其间倦曲着几多破落的村庄，散乱着几多疲软的枯树。旋转的驼峰团团紧紧地起伏着，顶部呈现出淡淡的黑褐色，使每一个起伏在色调上显得更加立体，一波波涌向远处。远处，除了地平线，什么也没有……
太阳烧灼着人的脸膛，细软的黄沙连连不断地往眼缝、鼻孔和耳朵里钻。唯一的路道显得很是苍老了，像一条飘忽的带子忽隐忽现，忽左忽右。路旁，无休止地展示着形态各异，千孔百疮的房子、被流沙埋掉的村庄的遗迹和废墟，如残垣、枯树。很少见到树。偶尔碰到的一、两棵，一律枯萎在烘烘作响的阳光之下。每一片叶子都脏兮兮的，每一片叶子的背面都麻点斑斑。但是，就是这些在寸草不生的沙砾中突然探出的一、两棵行将就木的枯树给古道上的行人和驼队，送来了亭亭如盖、碧绿无瑕的清凉。它们在面对日夜蒸发和剥夺的同时，以自身树叶之间的互相照拂抗击着骇人的孤寂和落寞。细细的黄沙掩埋了多处路段，吉普车开足马力冲进去，就像掉进了棉花堆里，只见摇晃，不见前行。有时候，全车的人还得下来推车。其实，车上包括司机在内只有三个人，两女一男。一阵破裂的发动机声响过之后，吉普车终于驶出了沙地丘陵，眼前平漠千顷，天地顿然明亮。亮得人的眼睛睁不开了，因为，在沙漠里，成千上万的粒沙的反光如同无数面细碎的镜片一齐朝你射来。回望来时的道路，残垣、枯树只存在于意念中的虚无缥缈，若隐若现，若有若无；远处的层峦叠障全都朦胧在一种令人目眩的银色烟霞中。此时，天地间已没有任何杂色，只有一种色调在变幻光影、浓淡时喧染。口干舌渴，头晕脑胀。皮肤早已变成驼红色，不出汗。衣服减少到不能再减少，但身上总似穿着一层紧身衣，裹得紧巴巴的，散发着死鱼正被晒干的气味。走到哪里，太阳都在头顶上照耀，毒辣辣地下着没有声响的火。一股股火热的蒸气，被一阵阵的热浪推动着，在这块不停晃动着的沙地上旋转。天空绝迹飞鸟，地上不见走兽。时间死掉了，空间的界线那样模糊。天地之静让人触目惊心。然而，远处却有一种声音訇然雷鸣，令人心惊胆颤。那声音沉雄，浑厚，宽广，低沉，不像是刮风，倒像汹涌的海潮冲撞着沙堤，又像千军万马在行军，隐匿着杀机。寂静变得恐怖而又野蛮。
沙漠神密地静默着，不可捉摸地茫茫苍苍，无边无际。吉普车诡密地行驶着，留下歪歪斜斜、深浅不一的辙印。一抹蓝色的雾霭出现在远方。司机说，那是乌梁素海。司机关掉油门，踩住刹车，吉普车嘎然而止。先下车的是一位少女，身材高佻，秀发金黄，硕大的无袖黑色汗衫一直拖到膝盖，把全身覆盖住了三分之二，让人疑心里面有没有穿衣服。乳房高高耸起，尖溜溜的。腿很长，没穿裙袜。足很美，没穿鞋。少女一下地，便蹦跳起来，仿佛赤足踩在碎玻璃片上，嗲声嗲气地叫嚷不停：“烫死我啦！烫死我啦！”
第二个下车的是司机-----一位20岁出头的青年人，圆脸蛋，高鼻梁，乌黑的头发卷曲着。双唇抿成一线，两眼炯炯有神，放射着冷漠的光。尽管是大热天，但青年人却穿戴整齐，连马靴都套在脚上。下得车来，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极优雅地站在熟悉的沙漠里，情意绵绵……
你最后一个下车。你一下车，太阳便西行而去。黄昏开始到来，沙漠渐渐蒙上了一层黯青色，而沙山上的阳光却变得越发明亮，金灿籼的色彩辉耀出壮丽的辉煌。一个个山头如同燃烧着的巨大的炉火，山体变成胭脂色，耀眼的色块在往顶部慢慢缩小，只剩下晚妆般的艳丽。訇然作响的声音化作了细细的游丝，黄昏里的第一道晚风吹得你、你们直打冷噤。你那双具有古典美的眼睛猛然显得萎靡、黯淡了。
唉----，你情不自禁地一声叹息，喉咙里涌起一股粘稠的物质。你沿着吉普车转了一圈，然后，伫立眺望。太阳渐渐隐退到沙漠的背后，但天空仍然被红霞照得通亮。西天一抹柔艳的淡彩在山岩背脊上轻轻抚摸；而东边的地平线上，根根枯草如稀疏的金发散乱般，支支摇曳。一滴泪水充盈着你的眼眶。你倾听着沙漠的声息，品嗅着沙漠的气味，模糊的视线里，一切都游移不定。大片软腾腾的黄沙在风中悄然起伏着，起伏的粒沙们在黄昏的光辉里情欲般汹涌着，不可思议的沙漠点燃了人们骨子里的疯狂。望着汹涌不息的层层波浪，望着天空中飞翔坠落的红云，你手捂胸口，一副心痛难忍的模样……
啊，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请听我说-----
（注：选自长篇小说《水晶玻璃》，该小说2009年7月至12月曾在《信阳晚报》连载，2010年6月出版，中国文联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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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0/3/22 21:51: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