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3: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一九六六年的六月份,共和国的大地上是何等地惊心动魄啊!
六月一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晚八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发表社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党的阳光照亮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道路》
六月二日,人民日报以《北京大学七同志一张大字报揭穿一个大阴谋》为题。全文刊登北京大学哲学系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
六月三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夺取资产阶级霸占的史学阵地》。
六月四日,人民日报刊登新华社六月三日改组北京市委及改组北京大学党委的电讯。同日,发表社论《毛泽东思想的新胜利》、《撕掉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博爱”的遮羞布》。
六月五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还是做资产阶级保皇派?》。
六月六日,解放军报发表《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宣传教育要点》。人民日报同日刊载。
六月十六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放手发动群众 彻底打倒反革命黑帮》。
连珠炮一样的轰炸几乎叫人喘不上气来。原子弹一样的威力令所有的被攻击对象魂飞胆破。不客气地说,对于这场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暴风骤雨般的文化大革命,来的如此猛烈而迅速,绝对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别说我们这些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小小中学生,就是那些身经百战的革命老前辈,那些身居中央要职的革命家,也是措手不及。当然,革命形势快速地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别说政治嗅觉特别敏感的人,就是平常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生,也有一种天下就要大乱的感觉。在这红色的六月,革命的战鼓已经敲响,冲锋的号角仰天长啸,一场彻底摧毁资产阶级、反修防修的大革命开始了。
沈阳市内所有的学校已经停止上课,广大的学生们为了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放下了那些写满ABC和数学公式的课本。往日教学楼里朗朗的读书声,已经彻底消失了,替而代之的是指点江山般的高谈阔论。毛主席的伟大教导“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深深地鼓舞着所有必须革命的青年学生。每天的早上,各个班级派人去学校的图书馆,领取那些不知已经尘封了多少年的旧报纸、还有免费提供的墨水和毛笔。这些革命大批判的工具在同学们的手中,会变成声讨反革命分子的投枪。全力地掷向一切反对党反对毛主席的人。会变成一张张批判“三家村”、“燕山夜话”的大字报,把那邓拓、吴晗、廖抹沙揪出来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那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革命大字报,贴在往日宁静的校园里,无异于在和平的世界爆炸了一枚原子弹。
根据形势需要,六月十四日,沈阳市委派出的文革工作组进入学校,随后,工作组立即按照上级的指示精神,布置革命大批判的任务,并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把握运动的大方向上。刚开始的时候,工作组还能根据两报一刊的精神公平对待学生,支持学生们的造反行动。但是,工作组很快就自动转到“灭火队”的地位,对学生们的革命热情大加干涉。甚至拿出反右斗争的“经验”,象特务一样暗地里搞学生与教师的黑材料。为了拿到第一手材料,工作组不惜采用背靠背揭发检举、挑拨离间等各种卑鄙的手段。因此,他们与学生们之间的关系严重恶化,发展到经常大辩论的地步。
毛主席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就有斗争。面对革命造反的重重压力,高三甲班的几名革命干部子女立即用大红纸写出大字报,并贴在走廊里。大字报中说:我们是革命干部的子女,是革命事业理所应当的接班人,红色的江山是我们的前辈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跟随毛主席打下来的,今天,一小撮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反对毛主席的牛鬼蛇神,想要搞资本主义复辟,我们坚决不答应。我们要继承革命先烈的光荣传统。我们要象父母一样,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以大字报为武器,勇敢的向一切反动派宣战!与此同时,我们班里几名家庭出身好的学生,也在教室里贴出大字报,他们说:敬爱的毛主席,我们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出身的学生,我们的祖祖辈辈受尽了地主、资本家的剥削,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您,我们就得当牛当马,永远不能翻身得解放。因此,我们正告一切牛鬼蛇神,你们要老老实实不得动弹一步,否则,我们一定把你们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你们永远不得翻身!班级里绝大多数学生纷纷写大字报支持他们的革命行为,并表示向他们致敬。剩下一部分没法表态、不想表态的学生,面对如此猛烈的大革命局面,聚在一起发呆发愣不知如何是好。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开始了。问题是,既然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究竟谁是牛鬼蛇神?人民日报的两个社论后,我们知道了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那些反动的学术权威,那些帝王将相,那些才子佳人,那些混在党内的阶级敌人等等全都是牛鬼蛇神。对于人民日报的社论,学校里的学生和老师马上给于热烈的响应,六月二十八日,学生们把历史有问题的(如在国民党时期当过什么官吏的),家庭出身不好的(如地主、富农、资本家一类的),有男女关系问题的,信仰什么教的(如天主教、基督教等),还有那些有现行反革命言论的,当过右派的,一共二十多位教师集中拉到了操场上那个讲话台上进行批判。这些被革命师生定性为“牛鬼蛇神”教师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牛鬼蛇神XXX”。台下是一千多名激情振奋的革命师生。很快有学生跳上台来,领着大家高呼口号,并叫这些“牛鬼蛇神”轮流交待问题。有个教数学的“牛鬼蛇神”老师是天主教的信徒,而且还是一个神父或者是牧师。批斗他的学生无论怎样叫他骂上帝,他都不吱声。后来,在愤怒的学生面前,总算是说话了,他说我不能骂上帝,上帝是好人。接着台下有人检举说他里通外国,(因为有一回,英国的天主教代表团来沈阳的时候,曾经接见过他,并且送给他一台自行车)是帝国主义的特务, 他说信上帝的人天下是一家,不分国内国外。结果,那天就属他挨打最多。游街游的最远。
我的语文靳新老师有个习惯,总爱说一些标新立异的话。因为顺口说的几句话,也被学生们送到了批斗台上。那是在五月份的时候,班里的黑板报上发表了一个同学写的诗:“毛泽东思想是春风,春风化雨百花红”,有一天下午上语文课时,因为天气热,同学们困的趴在桌子上睡觉,靳老师进到教室后,看见黑板报上的那首诗和迷迷糊糊的学生,顺嘴就来了一句“啊,春风潦倒了多少人”,原意是叫大家醒一醒,精神一下好上课。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一句“春风潦倒了多少人“叫靳老师成了第一个被揭发、被批斗的对象。班里几个特别革命的同学,要求靳老师回答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含沙射影攻击毛主席?靳老师爱写诗,一次高兴劲上来,给我们念了一首新写的诗:“清早来到河边,河把太阳装满,伸手去抓太阳,河水溅了满身。”太阳是什么,太阳是毛泽东,太阳就是共/产/党。这时候有同学跳上台去,问靳老师,你为什么要去伸手抓太阳?台下顿时是一片打倒黑手靳新的喊声!看来靳新不投降真得叫他灭亡!
后来的批斗会几乎都是在学校的大礼堂进行的,所不同的是批斗的强度与花样有明显的增加。那些被揪上台的“牛鬼蛇神”教师,在批斗会上脖子上带着的不再是纸板做的牌子,而是挂着一块或者二块大砖头,大砖头用细铁丝拴着,铁丝深深地勒进颈后面的肉里,并拌有鲜血流出。批斗的时候,为了叫他们向革命师生们认罪,还要由两个红卫兵强制他们弯90度的腰,双臂向上背起,象飞机一样,我们叫那是“飞机式”。因为教师们的年龄普遍偏大,或者是有病,或者是精神受不了,经常有支持不住“啪”的一下子倒在台上的,他们会被立即拉起来继续批斗。有的时候,对于那些“态度不好”的“牛鬼蛇神”还要“加码”,或者多加一块砖挂在脖子上,或者赏他一顿拳脚以示惩罚。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每次批斗会之后,还要押着这些“黑帮分子”、“牛鬼蛇神”们沿街游斗。一般情况下,要给这些人戴上高高的报纸糊的高帽,帽子上不但写着“牛鬼蛇神某某”,而且还有长长的纸缨,就像以前演的活报剧一样。为了显示他们是反党、反毛主席的黑帮,是伸进革命队伍的黑手,还要用毛笔蘸着墨汁给他们的脸上画上各种各样的脸谱,把他们的手用墨水染黑。有时还要让他们手拿铜锣,边走边敲边喊我是“牛鬼蛇神”,唱“牛鬼蛇神”歌。押送他们的革命师生,或者是往日的同志、往日的学生,或者是往日最亲密的朋友、亲友。他们边走边喊各种各样的革命口号,无疑表示他们是最革命的最拥护毛主席的。
游街结束以后,这些“牛鬼蛇神”们不许回家,一律集中到某一个教室集中管理,也就是关进“牛棚”(那时候,我们把批判、隔离审查、监督“牛鬼蛇神”劳动的需要,而让他们住的地方叫牛棚)。每天清晨,他们必须在校门口弯着腰站成两趟,欢迎革命师生进校革命。然后,在所有的师生面前,向毛主席三鞠躬请罪以后,还要念毛主席语录。最后是唱“牛鬼蛇神”歌:“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反对毛主席,我罪该万死……。”认罪活动搞完以后,革命师生要押着他们去扫厕所,走廊什么的,反正只要脏、累、重的活,全都安排他们去干。英语老师是我的多年邻居,和我的关系一直挺好。有一回我在学校的院子里看到他,他偷偷地告诉我,如果天天叫他扫厕所,他给毛主席一天磕仨头,估计他不怕脏但是怕折磨他。
每次批判、游斗“牛鬼蛇神”,口号喊的最响,表现最革命的,出手最不留情的,首先是那些出身于革命干部、当过革命军人的老师和学生。这些“牛鬼蛇神”不仅与他们的上一辈就有阶级仇、民族恨,而且与他们也有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解放这么多年了,还想搞资本主义复辟,还想算变天帐,能绕了他们吗?出身不好或者家庭有一些什么问题的学生,面对在这样的场合,不去不好,去了或者默不作声,或者在老远的地方看着。当然也有些家庭背景并不好的学生,出于“重在表现”的政治原则,为了自己的前途,表现的可能更是积极,更是革命!他们觉得老一辈革命者的家庭出身,很多都是地主、富农,但是他们用实际行动背叛了反动的家庭,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先辈的光辉典范给这些年轻的学生做出了榜样。事实上更多的学生都是生在红旗下,在党的雨露阳光下长大的,十几年的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又红又专的阶级斗争教育,使他们已经达到了憎恨万恶的旧社会,憎恨地主、富农、资本家这些剥削阶级,憎恨象右派,坏分子、反革命分子一类反对党、反对毛主席的人。他们出于基本朴素的无产阶级阶级感情,主动地站到党和毛主席一边,并要拿起笔做刀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全无敌!
这场革命从首都北京到沈阳,从上层建筑到社会基层,几乎就是一夜间的事情。学校里刚刚开始批斗牛鬼蛇神,市区各个工厂、街道、单位马上也响应起来,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看到批斗“牛鬼蛇神”的情况。
我家的隔壁是大东区房产六所,一天下午正在批斗一个家庭出身是地主的老头,我好信跑去看热闹。头一次审问他时,问有多少地,他说有十来亩地,台下立即有人说他欺骗党,欺骗毛主席,没有老实交待,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这个老头受不了了,说我欺骗党我有罪我坦白,我有五十亩地。批斗他的人说不对,你负隅顽抗,还得狠狠批斗,接着把老头给吊到批斗台上,用三角带抽他。台下的人不断的高呼,打倒地主XXX,牛鬼蛇神XXX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不仅如此,下面不断的有人跑上台,比着看谁打得更恨,看谁对毛主席更忠。老头昏死过去后,打他的人又往老头的身上泼凉水,这时,台下又跑上来一个年轻人,手里拿个钉子往老头的身上扎,说这能看出老头是不是装死。躺在地上几乎奄奄一息的老头说他有五千亩地,批斗他的人达到了目的,有人在台上高喊,革命的同志们,这个顽固不化的地主终于承认有五千亩地了,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他问台下的革命群众,对待这个“牛鬼蛇神”,超级大地主怎么办?台下不少人在喊,打死他,打死他!我特别地注意到,批斗会散会的时候,几乎所有参加会的人,走过老头身边的时候,都不同的踢了几脚。我不知道这个地主是不是该死?人们究竟因为什么那么憎恨他?至于最后踢他的那几脚想要表明什么?
革命就是一个阶级对于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因此红色的八月对于一些人来讲是万岁,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讲就是恐怖。那些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无疑成为被批斗被专政的对象。也有一些人临时因为一点什么原因,比如说错一句话,喊错一个口号, 写错一个字甚至无意中把伟人的画像踩在脚下等等成了被“专政”的对象。抄家也是如此。一切理由都可以成为抄家的依据,比如,有的人以前与学校里的红卫兵领袖闹过邻里纠纷,比如“出身不好”的家里有海外关系,比如家里可能有什么股票、地契、“变天帐”,更严重的是谁谁家里可能有什么电台,手枪一类的都是可以抄家的理由!你还别说,我们真的从一家不起眼的人家里搜出一部电台来。从一户在造币厂工作的家中翻出不少造币的原料来。从一个小资本家的家里翻出成盒的股票来。啊,谁说没有阶级斗争?谁说没有两条路线斗争?红卫兵组织的权力很大,大到可以决定抄谁的家批判谁,大到可以把某某人所在单位的造反派召来,大到可以把派出所的民警叫来。在把“牛鬼蛇神”送进地狱的同时。毛主席把他的红卫兵捧上了天。是啊,革命就是这样,就是一部分人上天堂,另一部分人下地狱,试问哪朝哪代不是如此?
在波涛汹涌的大革命面前,人们的信仰、观念、甚至亲情关系全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些举报、揭发、检举“牛鬼蛇神”并对“牛鬼蛇神”专政的人,并非都是毫不相干的革命群众。并非都是戴着红卫兵袖章的青年学生,有相当一部分是他们的同志,他们的邻居,他们的部下,甚至他们的配偶,最多的可能还是他们曾经的朋友。他们热情地积极地忘我地参与这场大革命,并以大义灭亲的高尚品格参与对于亲属、朋友、配偶的专政,无疑是想向毛主席和党中央的表明,他们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是何等的忠诚,无疑也是向别人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革命。由此我想到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失败后,人们为了自己的生存,不惜出卖曾经热烈拥护的巴黎公社战士,而表现出来的那种积极的悲惨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