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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山沟沟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陈幼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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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沟沟  发帖心情 Post By:2010/5/5 8:41:00 [显示全部帖子]

 

山沟沟



      从延长县城到我插队的郭家塬村,有两条路。一条走塬上,一条走沟里。这是条大沟,由于在县城的西边,人们都叫它西河子沟。从沟口行二十几里路,登上一个大土坝,再拐进一条支岔,就到了我们的塬下。沟还在向北延伸,有多长,没人知道,通到哪儿,说不清。

      塬上路,在山脊上盘,天高路长,你要去的地方,远远的就能照见。沟里的路,曲曲弯弯,你的视线永远被前边的山脚拦着,看似憋屈,其实有个好处,前方总是在你的想象之中。

      山沟有山沟的趣味,沟里有水,虽然不多,但也总在流着,老乡们称之为“长流水”,“走西口”歌谣中唱的“喝水要喝长流水”可能指的就是它。山路一直纠缠着溪水,一会儿在它的左边,一会儿又跑到右边,人随了路,在溪水上跳过来跳过去,行程也多了许多乐趣。

      有水就有树,沿着溪流,通常都长着形状像伞的柳树,老乡们叫它“砍头柳”。每到春天,树枝长出嫩芽,轻绿好似一蓬烟,给山沟增添了许多生气。有了树的遮蔽,路人可以暂时躲开日头的暴晒,走累的时候,在树下坐坐,抽袋烟,舒服自在。这事在青山绿水的地方司空见惯,不值一提,可对于我们常年在荒山秃岭上风吹日晒的人来说,已经是一种享受了。

      到了冬季,沟里就不见了溪流,可水却以别样的形态,顽强的表现自己。黄土高原的底部,是厚厚的石层。经过流水的切割,变成了深沟和高高的崖壁。石壁上经常有水渗出来,每到冬季,泉水淌一层冻一层,慢慢的,形成巨大的冰瀑,好似股股喷泉在瞬间凝固了,保持着咆哮的姿态,悬在人们的头顶。

      沟里的路不宽,可在山里,也算一条大路了。每年总有那么几天,沿途各村,都要出人出工,分段修路。把被水冲毁的地方垫好铺平,把窄的地方铲宽。“修路补桥,显见功劳”,这是陕北老乡世代留传下来的乡规民约,没人偷懒,都愿意做的。不管分派的地段离村子有多远,老乡们自带了干粮,早早出发,摸着黑回来。

      山沟沟于黄土高原,是水路,小沟进大沟,大沟入川道,每年把大量的黄土送进黄河。而对人来说,则是出行的必由之路。人们顺着脚踩出的沟边小道,踏上大路,从这里去到县城乡镇。每到赶集的日子,寂静的山谷里就热闹起来。十里八乡的人,从各条山沟里都逐渐汇集到这条路上,络绎不绝。拉车的,挑担的,赶牲灵的,还有像我们这样有手好闲的。人们打着招呼,相互询问着农情和家人。你会觉得,对分散居住在沟峁屹崂间的山民们来讲,山沟沟,也是一条情感的纽带。

      而在知青们的眼中,山沟沟还是一条人生之路,充满了悲欢离合的色彩。我们从这里走向陌生的山村,从县城出发时,知青的队伍浩浩荡荡,前呼后拥,绵延几里地长。渐渐的,人们分别拐进了各自的山沟,队伍越来越短,等到了我们队的沟里,便孤零零的剩了几个人。这时才会感到,独自面对生活的日子开始了。

      插队的几年中,我们无数次地走过这条山沟。赶集,买农具,送公粮,有时还要去驮返销粮。有几次队里的知青摔伤了,我们连夜抬着伤员顺着这条沟赶往县医院,抢救生命。有的知青离开了农村,我们也是走过这条沟,相送惜别。

      其实这山沟很普通,和纵横在黄土高原的沟沟岔岔没什么区别,哪位画家若看了我的文章,千里迢迢跑来选景,恐怕会失望。只是由于这山沟里走的每一步,都融进了我们的青春岁月,才使它一次又一次的回到我的梦里。

      我还记得,在一个冬日的上午,我探家归来,拖着行李,独自走在这条沟里。正值冬闲,人们没得活做,都猫在窑里,所以这几十里的路上,竟然看不见一个人,耳边也听不到一点声响,连风都歇息了,只有日头将阳坡晒得发黄。从热闹的都市一下子走进这寂静的山沟,仿佛置身另外一个世界,寂寞也随之悄悄地跟了上来。待爬上西河子沟高高的大坝,眼前是一片淤成的滩地,蜿蜒的伸向远方。收割过的玉米茬依旧挺立着,在脚下绊来绊去。举头看天,太阳已直直地挂在头顶,我突然想到,此时差不多有十二点了吧,那该是家里人到单位食堂吃饭的时间。他们聚在一起让菜说话的时候,会想到我吗,知道我一个人饥渴交加,正奔波在不见人烟的荒山沟里吗。不知怎的,心里顿时酸酸的,一股惆怅之情传遍了全身,脚下也软了,把行李一扔,跌坐在地上,眼里止不住涌出了泪水。就这样呆坐了半晌,渐渐的寒意上身,自己也觉得没趣,站起身来,寻了行李,继续赶路。

      多年以后,西北风民歌盛行,有一首叫“山沟沟”的被广泛传唱,其中一句是“哦,走过这山沟沟,别说你心里太难受……”别人或有不解,说走过山沟有什么好难受的,我却偏爱这一句,认为写歌的人,兴许也独自在荒沟里呆过。

      其实有难受经历的还不止我一个人,在插队三个月头上,北京各中学派出了慰问团,探访知青们。我们十三中来的老师姓韩,是个复员军人,在学校教军体课。韩先生(我们那个学校传统风气颇盛,对老师不论男女一律称先生)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面色黝黑,脸上的线条硬似刀刻,平日里不苟言笑,一副严肃的样子。在学校时,我们和他混得还熟,要说起来,韩先生并不是主课老师,和学生接触比起教语文数学的少得多,只不过他有一个嗜好,就是酷爱围棋,虽然水平有限,但却不可一日不下。文革兴起,学校停课,老师学生都失了业,他便和我们一伙,整日在涛贝勒府的大槐树下,摆枰酣战,若输了棋,照样粗脖子红脸,和我们吵成一团,全无了师道尊严,倒像是一群哥们儿。所以能在陕北相见,更觉得亲切。慰问团和知青开会,自然还是接受再教育,扎根农村那一套,只是见面会开过,韩先生执意要到我们队里,和我们住上一夜。

      我们自然是喜出望外,几个人簇拥着韩先生上了塬,回到我们的小窑洞。这窑洞是老乡和我们新打的,刚搬进去不久,还透着一股潮气。老师来访,理应热情招待,但我们没有酒肉,依旧是小米饭加腌酸菜,韩先生没说什么,吃得还挺香。吃罢了饭,我们特地烧了点热水,请韩先生洗了脸和脚,他见我们都没洗,连说不好意思,我们只说是习惯了,懒得洗。韩先生裹了条被子,和我们滚在一个炕上,几个人都没睡意,一直聊到东方发白。

      第二天一早,韩先生就要赶到县城,与慰问团会合,启程回京。我们不顾韩先生的劝阻,坚持要送他,师生几人下了塬,进了西河子沟,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边走边聊。初春的陕北,满目荒凉,不见一点绿色,颇有点风萧水寒的意境,几个人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西河子沟的大坝上,韩先生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再送了,山重水复,终须一别,韩先生低着头,和我们每个人紧紧地握手,然后一扭头,顺着坝坡上的小路,径直走下去。

       我们站在高高的坝上,望着韩先生的背影,突然,同伴捅了我一下说,韩先生好像是哭了,我定睛一看,韩先生的肩头抽搐着,手捂在脸上,踉跄地急走。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在学校几年,我从未见过韩先生动情,这铁一般的汉子,今天竟会泪洒黄土高坡,为了他的学生。

      看到先生这样,我们心里何尝好受,又无法去安慰他,几个人便卯足了劲儿,一齐向坡下喊着:“韩先生,再见!韩先生,再见……”喊声在山谷中久久地回响,惊起了一群野鸽子,在树顶上盘旋。韩先生并没有回头,依旧急匆匆地走着,转过山脚,不见了身影。

      多年以后,我也调回了北京,有一日,带着老婆孩子去参观母校,刚进门,就遇见了韩先生,他的头发全白了,身板也不似当年那么挺直,虽然近三十年未曾见面,可他还是马上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们聊起了那次送别的事,他说:“你知道吗,和你们分手后,我一直哭到了县城。”韩先生说到这儿,还很激动,可见此事在他心中印象之深。我心亦慽慽,但却没有跟着说什么感激的话,因为这种情意,实在难以用言语来表达。好在虽经漂泊,却并未沉沦,还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也算是对先生最好的宽慰了吧。

      这条普通的又惹起人伤感的西河子沟,作为人生旅途的组成部分,已深深地埋藏在我的记忆中,我不知道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再次淌过它的溪流。作为一个画家,兴许在某一天,我会在宣纸上涂抹出我的思念,但那绝不会是一张地形图,很可能是朦胧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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