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合院 (4)
徐爷爷和徐奶奶
徐爷爷和徐奶奶是这大院的主人,从我记事起徐爷爷就是个让我害怕的老头,圆头、秃顶、三角眼,几根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记忆里好像从没见他笑过,小时候,只要他一出来,我们小孩全都躲得远远的。
听西屋张奶奶讲,徐爷爷年轻的时候就买了这院子,成了房东,院里各户每个月都要向他交房钱,徐爷爷和徐奶奶就靠这租子维持生计。
听我妈说,过去有小孩的人家根本别想住进来,搬进来时我还没出生,我姐姐刚一岁,好说歹说,看在我爸妈是国家干部才让住了进来。那年月讲究使劲儿的生孩子,七八年后可就天翻地覆了,我7岁上学时,院里的孩子已经有二十多个了!
孩子多了徐爷爷就看不住了,那时候就半天课,从下午开始,院里就像开了锅,女孩子跳间、跳皮筋、过家家,男孩子扇三角、啪洋画、踢皮球,那是最淘的时候,叫呀闹呀一直要延续到吃晚饭,晚饭后又开始了,院子大,捉迷藏是每天晚上必演的节目,可想而知闹翻了天,九点钟以后院子才慢慢恢复平静。
被徐爷爷严格禁止的就是上房揭瓦了,一有孩子上房,徐爷爷肯定会出来,他一出来,不用说话,只要往院子中间一站,我们就像老鼠见了猫,立刻会从原路缩回去。
大北房后边是另一个院子,那里有颗大枣树,它的枝杈搭在大北房上,那枣还是青的,我们就惦记上了,从耳房的月亮门可以爬到北房上,我们都奇怪,即使再轻的脚步,徐爷爷也能听见。
再就是游廊中的壁画了,那些山水人物彩绘画得极其细腻,但禁不住这帮孩子折腾,只要手里有个粉笔头、小石头就想往墙上画,看住了这个,看不住那个,看住了白天,看不住晚上。到了文革前,那些墙上的彩绘已经面目全非了,66年破四旧,最先遭殃的就是这游廊中的彩绘了,拿铁锹往下铲、用墨汁往上刷,椽子檩子上的彩绘用烧红的铁桶条往上烙,革命彻底了,那些彩绘荡然无存。
那是66年8月破四旧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大抄家,首当其冲,我们院第一个轮到的就是徐爷爷。红卫兵进院了,直奔徐爷爷家。
我们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长到13岁我好像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这次害怕了,好像知道了阶级斗争为什么是你死我活,为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因为徐爷爷被打成了血葫芦,70多岁的老头子,再也别想爬起来了。
抄家后我知道了二件事,第一是从徐爷爷家里抄出了四千多块钱,小伙伴互相瞪着:买一块刚出锅的油炸糕才八分钱、一大簸箕西红柿才一毛钱、抓一个土鳖只能卖一分钱,四千块!那真是个天文数字,全是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
其二,知道了徐爷爷有个儿子在美国读书,学什么不好,非学哲学,学到后来自杀了。学反动哲学的人对社会主义肯定不满,死了也活该。老子反动儿浑蛋,反过来也一样,徐老头肯定是个大坏蛋。“反动房产主”的大牌子挂在脖子上,这成了徐爷爷唯一的罪名。
第三天早晨,在三门洞的青石台阶上,发现时徐爷爷已经死了。刻在我脑袋里的恐怖画面,是第二天的下午。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那天晚上的,徐爷爷瘫在三门洞的台阶上,头靠着门洞柱子,已经奄奄一息,他身上仅穿个裤衩,一身干巴骨头,显得那秃头出奇的大,头上的血已经凝成紫黑色的茄,我们几个小伙伴大着胆子走了过去,谁也不敢说话,即使到了这时候,徐爷爷在我们心里仍有着威严,他只睁开眼看了我们一下又闭上了,那是一双垂死的眼睛,到现在我也没法描述。
徐爷爷死了,就剩下了徐奶奶。
徐奶奶也就1米5高,小脚,刀刻般的皱纹布满了那张阴郁的脸,她说话声音很小,我们要竖起耳朵才能听的清,很少见她出门,整天憋在屋里。
每年过春节大年初三,院里的小孩都要给全院的老人去拜年,那是我们索取糖果的最好机会,每年就这一次。徐奶奶每次给我们每人三块水果糖和二块米老鼠牛奶糖,我姐姐会和我要过糖纸加在一个小本里,翻起来平平整整,可好看了。
徐爷爷死后没二天,我们几个小伙伴商量着去徐奶奶家看看,不是想去看她,而是想进她的屋里看看,我们从没进过她的家,即使过春节,也是她出来给我们发糖。
第一次进徐爷爷家,有种探险的心境,屋里被砸的乱七八糟,说不上屋里有股什么怪怪的味道,里屋正厅下有个三米长的红木条案,唯独它巍然没动地方,听说这条案是用来画画的,死沉死沉的,我试了试推都没推动。七八个大箱子零乱的堆在地上,有几个黑亮黑亮的箱子是水牛皮的(因为我们家也有一个),还有几个是樟木的,散发出一股股樟脑味儿,这些箱子全都开着,哪些个衣物呀、绸缎面料什么的满地都是。
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那些箱子上的铜饰品和铜把手。因为铜物件在我们眼里是最值钱的东西。那时候家里卖废品的收入都归我们小孩儿,三天两头往废品站跑,什么东西能卖什么价钱清清楚楚,家里的废品无非是些瓶瓶罐罐、废旧书报,每次能卖二毛钱就算多的了。
我们给徐奶奶出主意,让她把这些箱子上的铜物件全都拆下来卖废铜,能卖好多钱,这主意只有我们想的出来,小伙伴没人怀疑这主意是最好的,徐奶奶那双混浊的眼睛看着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几天后,徐奶奶被赶出了这个家,住进了胡同里另一个小院,那是间几平米的小屋,反动房产主的家属是不允许住好房的。
没人会想,一个70多岁的小脚老太太,现在一无所有,今后她以什么为生,她靠什么生存,她吃什么、喝什么,也没人去想。
67年春节刚过,胡同里的小伙伴跑来告诉我,徐奶奶死了,是中煤气熏死的。
老头子死了半年,老伴也去了。
六团二连;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