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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延河

——记画家邢仪

邢仪现在的身份是一名职业画家。

也许有人会觉得我的介绍多余，西安美院的毕业生，当个画家有什么可说的，可在此之前，邢仪当下乡干部，当编辑，当博物馆的设计，塌下心来专职画画，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

其实在我心中，邢仪敏捷的思维，对事物一针见血的分析能力，实在是一块当干部的料，当年在学校时，她就是团委书记，在几百人的大会上讲话，从从容容，有条有理。也许因为性格过于直率，受不了仕途那种种委曲，邢仪把她的能力完全转到绘画上来，并且做出了很大的成绩，这却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前不久，邢仪要出版一本速写集，跑来请我作序。其实她认识的名人很多，之所以请我，可能是由于我与她有着相似的经历。我们都是从北京到陕北插队的知青，又同时考入西安美术学院学习绘画。只不过，毕业后我留校工作，她则返回了陕北，一头扎进了延川县文化馆下属的乡村工作站。

在一次赴陕北采风途中，我到过她工作的地方，那是一个偏僻的小镇，路边几孔孤零零的窑洞。她驻队去了，院里只有一个老汉看门。她的窑门锁着，我趴着窗户向里面看，窑里空空荡荡，炕上连铺盖都没有，可能是下乡时带走了。

对于她这一段的生活状况，我知之不多。只是她的男友耿铁群，依然痴情地奔波在西安与陕北之间，带回她的零星消息。我总在想，同学们毕业后大都留在了城市，至少也工作在县城，邢仪一个人在山沟里，怎么能够呆得下来，尤其是经历了艺术院校里的热闹和瞩目之后。

看着她的速写集，首先感动我的是一种精神，也明白了，邢仪独自在陕北山沟里的那一段生活，并没有白过。

美院毕业的学生，由于种种原因，改行的不少。在几乎孤立无援的状态下，邢仪能够坚持画下来，实属不易。因为她此时的身份，是一名社教干部而非美术工作者。她日常的工作是劳动、开会和“路线教育”，没人需要她画画。然而，艺术的学习毕竟使她不同于一般的行政干部，小小的速写本让她观察与体验生活有了新的角度和方式。开始也许是无意识的，只是出于专业的习惯，她就像写日记一样，每天画下她感受到的一切。大到山川河流，小到灶台炕桌，渐渐的，从春种到秋收，从贺老汉到朱女子妈，积成了几大本。

速写是每个画家必备的基本功，而陕北更是引人瞩目的采风之地，我们西安美院的老师同学，几乎都有在此写生的记录。我由此想到，作为一名社教干部的速写与外来采风者的画会有哪些不同呢，我以为，可能存在着角度的差别。邢仪在画这些速写的时候，没有什么功利目的，既不是为了参加展览的创作收集素材，也没有那种根据预先制定的主题而表现出的选择性。因为对陕北这块土地来说，邢仪不是局外人，画中的一切，她也是亲历者。笔下的许多人物，她都能叫得上名字，和他们一起干活，在一个锅里吃饭。这种情感的沟通，或者用句时髦的话讲叫“零距离接触”，使她的速写拥有了亲切、随意、平和与生动的感觉。

此时邢仪关注的已不是生活的表象，而是生活本身；记录的不光是生活的片断，还有生活的过程。所以她的速写，仅仅看作绘画方式的展示是远远不够的。若只论技法，超过她的画家多得是，然而，这年复一年的积累，以无数个生活瞬间和人物构建起陕北全景式的时代风情画的努力，特别是其中饱含着的对土地和百姓的深情，却不是每个画家都能做得到的。

有意思的是，邢仪在许多速写的上面，还写有简短的话，像诗，又像是场景的形象记录，这是只有画家才能注意到的细节，才能有的文字。她在收麦的速写上写道：

天是亮白亮白的，麦地闪着浅黄色的光，

灰绿色的远山在画面上颜色最重，

有两件花衣服在深色的背景中跳跃着。

在一幅院落的画面上她写道：

一到秋天，庄户人家里就特别乱，特别的满，

各种谷物，洋芋、红薯、玉米棒堆满了窑，挂满了院子，

连红薯蔓子也全弄回来了，说是切碎了可以喂猪。

老乡的炕头上她有这样的记录：

等平儿挑着一担糜子回来，这一家人就开饭了，

先是把放着各种调料、小菜的大木盘放在炕中央，

平儿妈端来玉米糕、黑馍馍，

平儿姐端来红薯和南瓜汤，红的黄的，在炕上占了一大片。

我觉得不必再用专业术语去描述邢仪的速写了，从这些充满情趣的话语中就可以知道，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当她还是一名知青时，眼中的陕北只是贫穷、落后和蒙昧，而一旦具备了艺术的眼光，却能在土地和百姓身上，发现淳厚之美。

如今的画家们越来越多地使用照相机来代替速写本，对于走马观花式的采风来说，照相机无疑是最便利的工具。但只要条件允许，我还是喜欢画和看速写。因为不论在纸面上留下的痕迹是繁是简，是完整还是零散，都是被心灵所咀嚼、提炼过了的。记忆和感受，深深地嵌在每一根线条里，无论什么时候观看，都会引发情感的冲动。对此，邢仪有一个十分生动的比喻：

每当打开这些简陋的小速写本时，就像翻看初恋情人的老照片。

虽然离开黄土高原已经多年，回到北京的邢仪依然在画陕北，她在北郊布置了一间小小的画室，专心地进行油画创作，还经常把朋友们请来征求意见。她的老公耿铁群，现在已经是一位著名的雕塑家了，却依旧痴情的支持着她，任她在画布上挥霍时间和钱财。我经常光顾邢仪的画室，只见那房子里画越堆越多，空间越来越小。后来，她的作品，就摆进了中国美术馆的展厅，并获得好评。

我佩服她的执著，也惊异她有那么多的题材可以画。当看了她的速写和文字，也就明白，陕北的生活，已经融化在她的血液中，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多年的积累，终于绽放出繁盛的艺术之花。

和有些人极力掩饰自己的知青经历不同，邢仪从不讳言她的“出身”，相反，知青的角度和情结，还成为她画陕北的一个重要出发点。表现陕北的绘画，历来在中国画坛上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虽然作品众多，我却总觉得有些遗憾，就是画家们表现出的趋同性大于他们的个性。其中原因，不在此评论，我只想说，邢仪的知青情结，恰恰形成了她有别于其他画家的一个显著特点。这种情结，含着对青春岁月的怀念，对命运的抗争和进取的精神。如果我们从个性角度来看待这种情结的话，我以为，以此作为创作的出发点，对艺术而言，倒是一件好事。

“离别延河久，延河照旧流”，相对伟大的黄土高原和它的人民，艺术家所能表现的，还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它给予我们的，却能享用终生。所以邢仪还在继续着她的艺术旅程，画她心中的陕北，画曾经的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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