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倔头
清明节这天,我们扛着铁锹,胸前带上昨天新扎好的素白的纸花儿上了南山。
离别十六年后,如今陪同夫人探亲又重返北大荒,回到了我的第二故乡——鲁南村。真的感受到了山乡的巨变,原来那些低矮的草房不见了,取而带之的是一排排高大的并有瓷砖装修门面的红色的砖瓦房,沿公路两侧更是店铺林立……连这南山丛林中的墓地里已不再是原先的土坟木碑了,而是漫山坡上错落地分布着大大小小用水泥精修而成的坟墓和大理石雕刻的墓碑了。
我和爱人在大舅哥的引导下来到了岳父大人的墓碑前,先是清理了坟墓周围的杂草,又搽拭了墓碑,而后在碑前烧了纸钱,寄托着儿女们的哀思。
应我的请求,大舅哥领我到了另一座没有墓碑的布满枯草的小土丘旁,告诉我,那就是“老倔头”的坟墓。我对着那荒芜的土丘深鞠三躬地说道:“刘大爷,雪峰来看您了。”我一边用锹清理着枯草,一边在坟墓上培着新土,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禁不住地爬上了脑海;
六五年,我们刚下乡支边来到农场时,这鲁南村北面有两排已经破旧的低矮草房,是五六年从山东过来的移民和请来几户宝清县的种地行家们共同盖起的家园。现在村子的南面整齐地坐落着一排排已经盖好的和正在盖着的红砖瓦房,是合并到农场后,由转业官兵和比我们早来的两批北京支边青年与当地的移民共同建起来的新住区。
住草房的人家和单身汉们都陆续地搬进了砖瓦房中。却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不愿意搬出那破旧的草房,他依然独自住在已经改成羊舍库房的对面屋里。我们下乡到生产队已经三年多了,还没听人叫过这老人的真实姓名,只知他姓刘,大家都叫他是“老倔头”,连司务长领粮票的登记簿上也写着“刘倔头”的名号。
听队里人说,“老倔头”是灾荒年从山东投奔他养子来到北大荒的。他养子的生身父母是被小日本鬼子的炸弹炸死的。“老倔头”两口子除了要养活自己的两个孩子外,又收养了当时还只有三岁的孤儿,但并没有给他改名改姓,这儿子依然叫王顺成。“老倔头”来农场才两年多,王顺成在一次上山伐木时,不留神被伐倒的大树飞起的回头棍子打破了脑袋,去医院的路上断了气儿。这个儿子还没结婚,“老倔头”也没有了其他的亲人。
他是“盲窜流儿”(当时把没有通过正当手续、没有户口的人叫“盲窜流儿”),又那么大的年纪了,生产队没法儿安排他工作。他又说什么也不去领取儿子的抚恤金,说那是儿子的血和命。后来,因为他儿子是因公死亡,才照顾给他一个“指标”(批准在农场落户的指标),不但每月都能领到二十八斤粮票和油票、布票等等的有正式户口的待遇,农忙时还能打短工赚几个钱儿用。从外表看上去,他那干瘦的身材好似弱不禁风的样子,没想到在一次运粮装车时,因为人手不够,他却能与我们年青人一样地扛起一百八十斤重的大麻袋,向汽车上装粮呢。大家都劝他,不让他干,怕把他身体压坏,他却满口浓重的山东语音说着:“没事的,俺自己的身子俺自己心中有数,快干吧,别耽误了运粮时间,司机都着急哩。”
据说这“老倔头”的绰号是司务长叫起的;有一次,他到司务长那儿买粮和油,司务长是他的老乡,又是他儿子的好友,为了照顾他,多给他称了几斤面,也多给他打了二两油。他左看看右看看的觉得不对,非叫司务长重新给他称一称。
司务长说:“咱食堂少浪费点就都有了,你也别称了,拿走吧。”
“那不中,该多少就是多少。”
司务长说:“咳,你这人怎么这么死板呢?你袋子里多的那点点儿,算我送给你的行了吧?粮票和钱都算在我的帐上了。”
“你凭么白送给俺?俺凭么要你白送给俺的呢?那不中,不应当属于俺的,多一点俺也不要,占别人便宜俺心不落忍。”
司务长真没办法,只得一边重新给他称量着,一边嘟哝着说:“你这老人真倔。这年头,别人来买粮时,秤杆平了都不干,撅起高高的还要抓上一把才算完。组织上照顾你的生活费你可以不要,小成子的抚恤金你为啥也不要呢?都这么大岁数了,非得自己爬山沟子刨食吃?你每次进山,一去就是好几天,我们都为你担心呢。”
“咳,担心俺干么?俺这把老骨头,狼都嫌俺太瘦了,不喜得吃呢。嘿嘿,连阎王爷那儿,也不收俺呢。”
他的这些说笑,却把司务长噎得够呛,若不是有人来找他,气得他差点骂出来;你这“老倔头子”真不知好歹,太不同情理了,好心都当成了驴肝肺!
还有一次,司务长亲自带人到菜地来摘西红柿。“老倔头”正好给生产队打短工,帮助菜组的“王老蔫儿”伺弄菜园子,见他带着两个上海的小知青边摘边吃着,把那柿子架弄得东倒西歪的,太看不过眼了。
他气冲冲地对司务长说:“当官的,这可不是大草甸子,一进来就横冲直撞的。你要是不会干活就说一声,俺们帮你摘好哩,看你们把这地弄成什么样了?今后还吃不吃柿子哩?再说了,还没过秤你们就吃了不少的,是算在你们帐上呢?还是算在菜组帐上呢?”
当着两个炊事员的面,真把司务长弄得下不来台了。司务长还真没办法发火,才不冷不热地说:“哟,你老也在这儿,这菜地的事也用你管吗?”
“这可叫你说中哩,是连长派俺来帮工的。俺在这儿干一天就得管一天吧?”
这话可把司务长弄得脸红脖子粗了,但他深知这老头子得理儿不饶人的倔脾气,只得说:“好好,好,我们注意慢点摘就是了。吃几个柿子没关系吧?”
“你是当官的,年初给菜组订的指标,你不是不知道吧?听说还有奖有罚呢吧。你们每次来摘柿子都吃几个,摘黄瓜时吃几个,‘王老蔫儿’的指标能完成吗?他要是被罚了,你们都落忍吗?”
“……”司务长哑口无言了。
他们共摘了五十三斤柿子,“老倔头”一定要司务长打个六十三斤的条子,还说是少算了他们吃的呢。弄得司务长真是有苦难言。他也真的体会到了这老头子的倔劲,“老倔头”的绰号也就叫开了。
那年开春时,生产连队把紧挨着“老倔头”住的、靠东头的那两幢草房围了起来,并打通了房内的间壁墙,拆除了屋内的大炕,养起了七十多头良种绵羊。我和两个老同志当上了“羊倌”,我为了照看好新生的小羊羔子想搬到“老倔头”那儿一起住,同宿舍的知青们都劝我说:“和那‘老倔头’一起住?他肯定不会答应的,要么,住不了三天也会把你倔出来。”
我也是硬着头皮找“老倔头”提出此事的,没想到他不但很痛快地答应了,还重新打扫了房间,并把热炕头的位置让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