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马列PK学毛著——兵团生活回忆录之三十四
一
兵团对学习毛主席著作运动高度重视,从兵团总部到各师、各团都定期召开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印象中,1971年我们连有两个人参加了六师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一个是郭耀增,一个是黄文光。好像郭耀增是先进个人代表,黄文光是先进集体代表。
郭耀增家在农村,不是知青,因为他侄女是烈士的缘故,才被特招到兵团。
他的侄女是我们连的战士、内蒙古土特默右旗沙拉旗知青郭瑞先。1969年8月12日,我们连的一座工棚在雨中倒塌,不幸将熟睡中的郭瑞先砸死。郭瑞先牺牲后,兵团授予她革命烈士称号。
处理后事时,兵团又应郭瑞先亲属要求,将她的叔叔郭耀增特招到兵团。当时的说法是“继承烈士遗志,建设祖国边疆”。
郭耀增蔫不拉几的,很少与人说话。给人的感觉是老实,没见过世面。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不识字。据我所知,农村都办了小学,不知他为什么没有入学。
那时学习毛主席著作运动正热火朝天,人人学毛著,天天学毛著,学毛著已成了衡量一个人是否忠于毛主席的重要标准。而且从中央到地方,层层树学毛著标兵,能成为学毛著标兵,那可是极为荣耀的事情。
郭耀增不识字,这对他的进步无疑是一个重大障碍,可他却因此有了无人能比的学毛著“特点”——为学毛著而刻苦学文化。
他学习文化的做法简单而又实用,就是背《新华字典》。由于他根本就不识字,注释生字的字对于他来说也是生字,所以他开始学习时相当艰难,几乎每页都要请教别人。班里的人被他的坚韧精神所感动,把他的事迹汇报到连里。连干部感动了,在全连大会上表扬他,他的精神又感动了全连的战士。
他从“苦读毛著”阶段跳跃到“活学活用”阶段,得益于工作调动。他从普通班调到炊事班,当上了喂猪的饲养员。
原来的猪倌是从我原来所在的七班调出的刘明山。刘明山工作玩命,但性情耿直,看到不公的事,就爱出头,连干部不太喜欢他。正好邮局向我们连要人,连里就决定调他去。能去邮局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可刘明山不知别了那根筋,硬是不同意去。最后竟然是干部求,好友劝,才勉强答应了。
他走了,安排谁喂猪呢?连里选中了新来的郭耀增。
郭耀增上任的时候,正好北京军区也在大力宣传一位养猪模范,那就是被中央军委授予模范饲养员称号的叶洪海。叶洪海成功研制了一种 “中曲”发酵饲料,能以秸秆等替代粮食喂猪,猪不但爱吃,还长得快。这在那个粮食紧缺的年代,可是最最重大的发明,于是迅速在军见外推广,甚至传播到了国外。直到今天,粮食已不那么紧缺,养猪户们还在使用这项技术,可见它的经济效益之大。
当时,我们连的粮食也相当紧张,能用这种方法喂猪当然是不错的选择。可我们连不是农业连,没有秸秆麦糠之类。怎么办?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郭耀增决定就地取材,发酵厕所的大粪来喂猪。那时农村都是“连茅圈”(茅坑连着猪圈),猪吃人粪司空见惯,所以没有人对他的试验提出异议。他在猪圈盘了灶,从炊事班要了一口给人做饭的大铁锅,开始了他的试验。
试验的效果如何,我已没有印象,只记得那时的猪圈奇臭无比,鲜见有人敢到那儿去转悠。
郭耀增喂猪那阵儿,我对连里的猪肉总是有些不放心,因为我听说,人的粪便中有绦虫的卵,猪吃了会生“米心”,而人吃了“米心肉”会得绦虫病的。我总担心郭耀增给大粪加温不够,还有虫卵大难不死,能到人的肚子里作怪。
郭耀增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但有女生反映,他单独与女生相处时,并不腼腆,有时还会笑眯眯地冲着人家说:“花儿!花儿!”
二
那时参加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都要写事迹材料,而多数情况下材料都由单位的“笔杆子”代写。郭耀增的事迹材料是谁写的,我已没有印象,但黄文光他们班的事迹材料应该是文书魏路通的大作。
战勤连正式组建时,连队的文书是李宝奎。李宝奎下到班里任副班长之后,魏路通接任了文书。当时我是连里的保管员,和魏路通同在一个班(连部班),关系非常好,他有什么事情都愿意跟我说。
印象中,他在写这个材料的过程中,曾给我念叨了他拟的主标题、小标题。具体词句已记不清了,只记得用了比拟,把毛主席著作比了作阳光雨露,把兵团战士比作了一种什么植物,这种植物因为有了阳光雨露才茁壮成长。这些标题都很有文采,我听了之后心里还有了酸酸的嫉妒之感。
魏路通是保定三中的,保定三中比我所在的保定五中教学质量要高,而且他又是文书,还能拟那么好的标题,我觉得他的笔头子一定很硬。
至于材料中写的具体内容,他没有说,只是说要突出班长黄文光的模范作用,以班长带全班。
黄文光,厚嘴唇,大耳朵,一副结实的身板,干活特能吃苦,连干部曾多次称赞他是“老黄牛”。这种说法也被人们所认可。
到底当年他怎么个“牛”法呢?我现在只记得相关的三件事。
一是赤脚和泥。1969年秋,他所在的班参加抢建我们要住的房子时,我就见识过他大清早光着脚在冰冷的泥水中踩踏和泥。后来,全连在一块脱大草坯时,他又当着全连人的面,光脚下到泥水中和泥(我们和泥都用二齿镐)。那时,天已更冷,泥水又凉又扎(泥中有草),他竟然还敢下去,确实让人佩服。虽然有人说他这样做是为了省鞋,但绝大多数人还是记住了他的吃苦精神。
二是掉了帽子不拾。1970年冬季,我们连曾承担过修路的任务。在修路过程中,黄文光表现相当抢眼,给人的印象是干活玩命。人们都知道的事例是,他近似疯狂地干活时,甩掉了皮帽子。在内蒙的冬季,帽子不能离头,不然很快就会冻伤耳朵。可他硬是一副抢修公路不顾一切的样子,继续干活,直到连干部让大伙休息他才拾起帽子。事后,他的耳朵肿得像小萝卜,可依然冲锋在前。有人说,拾起帽子也耽误不了干活,他是故意这么做给人们看。可连干部还是表扬了他,说他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而绝大多数人也觉得他称得上是楷模。
三是带兵有方。他当班长后,他所带的班也相当抢眼,好像个个都成了黄文光。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天上班前,他都要在他们宿舍前进行“战前动员”。而且最后他都要问大伙:“有决心没有?”接着便是铿锵有力的齐声回答:“有!”每天收工后,他还要进行“全天总结”,对每个战士进行点评。至于他是怎么学习毛泽东思想的,怎么用毛泽东思想武斗战士头脑的,那应该是魏路通所写材料的内容,我倒知之不多。
三
那时,我们的政治活动主要就是学习毛主席著作。因为林副主席说过:“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是最高最活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听着就像武林中的至高宝典,学会了它,其它的低层次武功就自然不在话下。
那马列的书呢?我们还真的没有怎么学。虽然“批陈整风”运动之后,毛主席也号召学马列,但立马就行动的并不多。
不过我们连却有人开始认真研读马列。他们不仅自己读,还交流学习心得,给人的印象是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小团体。这个活动的核心人物是陈建帮。
我和陈建帮交往不多,只是因为都喜欢读书,交流过一些读书的心得,他还曾经借书给我看。
他为什么要组织这种学习活动?知情人说,主要是受了一些北京插包知青的影响。
这些北京知青在兵团成立之前,就已来到乌拉盖草原。他们多是一些有抱负的青年,为实现自己的革命理想,在没有人动员和组织的情况下,自己主动来到草原,与贫下中牧相结合。他们视野开阔,不仅关心中国的革命,还关注国际共运。更重要的是有很强的历史责任感,认为将来领导中国革命的重任,一定会落在自己肩上,所以拼命研读马列的书,以尽快成为真正的马列主义者。由于他们中间不少人是高干子弟,手里不乏理论书籍,所以他们的学习还是很深入的。
陈建帮的哥哥是中央美校的学生。文革中陈建帮曾在他哥哥那里呆过一阵儿,认识了一些他哥哥的同学。听说其中有些人也来到乌拉盖草原插包后,他就千方百计找到了他们,并通过他们认识了更多的北京插包知青。
虽然那些北京插包知青住的地方离我们较远,但他们还是来往不断。陈建帮有机会就去看望他们,他们也专程到战勤连看望陈建帮。
这种事在我们连也算是件大事,所以人们都比较关注。我就记得在看望陈建帮的北京知青中,有一位叫“姚林林”(音)。这些人都穿蒙族的服装,骑着马,很像当地人,不知内情很难想象他们是北京知青。
陈建帮本来就喜欢读书,与这些北京知青接触之后,不仅对马列主义理论有了浓厚兴趣,而且对中国革命的现实、兵团现状也开始了理性思考。
他不仅自己兴奋,还把这种情绪传染给了一些关系不错的喜欢读书的朋友,便逐渐形成了他们的学马列的松散组织。
这种学习也确实给陈建帮带来一些变化。
陈建帮刚到兵团时,依然保留着造反派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不把排长王福林放在眼里。王福林曾试图压服他,但没有奏效,他成了班排长们眼中的刺头。学习马列著作之后,他的接班思想强烈起来,也想通过追求进步这样的渠道获得发展的机会。1971年他调到了王会元任班长的那个班之后,就积极地配合班长工作,主动给班长出谋划策,赢得了班长信任。班长还把他确定为团员发展对象。
但这种自发的有组织的学习,总难免让人产生非组织活动的联想。同样是学习,按照上级的部署,在连干部安排下学习,就被视为积极上进,弄好了还能当上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而自发的跨班排地一起研究国际共运的理论,整天探讨如何变革社会,就显得有些另类了。
而且,在连党支部之外,再搞一个政治中心,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是对党支部的一种挑战,这就决定了这样的活动必然命运多舛。
四
其实,参与这种学习交流的人,只不过是志趣相投,未必觉得自己加入了什么学习组织。可外人不会这么看,议论起来都说他们有个小圈子。
被人们视为学马列积极分子的还有吴继之。他调到我们连之后,我和他没有任何接触,对他基本上是一无所知。听说他也在研究马列,我就下意识地认为他是个高深莫测的人。
另一位学马列积极分子我倒有些了解,那就是郭秀林。
郭秀林调到我们连之前,曾在基建科当过仓库保管员。那时我还在七班当战士,主要工作是打瓦,每天都要去基建科仓库领水泥。
作为保管员,她本可以在边上看着,点点数,记记账,既不累也不脏衣服。可她看到我一个人搬50公斤一袋的水泥挺吃力,二话不说下到水泥堆里和我一起挑,并帮我抬到小铁车上,弄得鞋里、身上都是水泥粉。后来得知,不管谁去领水泥,她都要帮一把手。
一开始,我觉得她是出于对我们的同情,才伸出援手的。后来听说了她加入兵团的经过,才知并非如此。
她出身于干部家庭,来兵团之前,她就有了相当不错的工作,在太原的一家医院当护士。她从父亲的战友那里知道了兵团的情况,明知兵团非常艰苦,依然非常向往。后来竟然辞掉工作,通过父亲战友的关系,参加了兵团。看来,她是一个有追求的人,是一个想在艰苦环境中锻炼成长的人。她主动帮助我们搬水泥,应该是她自我磨练行为的一部分。
调到我们连之后,她依然发扬这种精神,脏活累活干在前。可她的身体似乎没有她的意志那么坚强,不久,就患上了腰痛的疾病。由于病情较重,连里只好安排她干一些较轻的工作。
她也很爱读书,喜欢读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领袖们的传记。她就曾经将一本《回忆马克思恩格斯》借给我看。这样的书看多了,会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定位为共产主义战士,所以与志同道合者交流学习马列主义理论的体会,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参与他们学习的人还有余康。
余康也是北京知青,他的父亲也是大干部,可不幸的是他的父亲在文革中受到冲击,被打成反革命,他因此受到株连,感觉抬不起头来。为逃离那个令他伤心的环境,他通过亲戚关系来到了兵团。
到兵团后,他曾和我同在一个排,关系相当不错。后来他当了羊倌,经常住在外边,很少掺和连里的事。不过他倒和那些北京插包知青有了联系,都是老乡嘛!不知是否受了他们的影响,他也喜欢读一些马列的理论书籍。
也可能还有其他人参与他们的学习交流,不过我知道的就他们几个。
五
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们在研读马列,但他们到底在看些什么书,一般人并不清楚。我曾看到过陈建帮看一本16开的林彪讲话选编,但那不属于马列的著作。还看到过他们传阅《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这本书虽说不是列宁的著作,但总算和列宁沾了边。
听说这本书在苏共变修之前的地位堪比我们的“红宝书”,我也有了兴趣,特意向他们借了看。这本书已破旧得没有了外皮,还是繁体竖排,且每页都有不知何人勾画的红蓝铅笔线条,让人读起来心里烦躁躁的。
出于不愿落在他们下风的心理,我硬着头皮“啃”下了这本书。不过收获并不大,基本上没有记住什么东西,就是感觉苏共的党内斗争很激烈,混入党内的坏人委实不少。
他们都交流了些什么学习心得,由于我一次都没有参加过讨论,也说不确切,只能依据听到的议论,说个大概。
一是探讨中国怎样实现共产主义的问题。重点讨论兵团是否可以成为共产主义试验田。
二是关于中国革命的形势与任务。重点讨论的是兵团的形势与任务。
三是自己应该做些什么。重点讨论知青的历史使命。
印象中,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们介绍的经验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按毛主席说的办。用积极分子们的话说,就是遇到问题怎么办?毛主席著作中找答案。毛泽东思想博大精深,包罗万象,不管你碰到什么困难,只要向毛主席求教,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对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们总结出的这个宝贵经验,我是深信不移。看到陈建帮他们钻到老祖宗的本本中去找法宝,非要自己整点儿什么新玩意儿,总觉得他们弄错了时代。他们以为自己是谁?是青年毛泽东?
也许是持我这样想法的人为数不少吧,他们的学习队伍一直没有发展壮大。而学习毛主席著作的运动却依然如火如荼,“天天读”是照样雷打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