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亲亲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软,拿起个筷子端不起个碗”
《山陕民歌》
我们插队的时候,正值十七八的年纪。身体开始发育成熟,春心萌动,本能的对异性产生兴趣。要搁到现在,虽然学校家庭都严防死守,还是禁不住男女生之间的交往。可我们那时,思想上受到很多的禁锢,不敢越雷池一步,再加上中学读的是男校,就没有和女孩子接触的机会,到了插队,也是六个小伙子滚在一条炕上,连养头猪都是公的。
队里没有女生可献殷勤,那村上的婆姨女子们呢,更是碰不得的。首先,谁都没想在这里扎根,巴不得早点回城,若找了个乡下女人,还走得成吗。再者说,乡下女人都是有了主的,婆姨们自不必说,身边都有老汉守着,就连那些还没成年的女子,也大都早早地说下了婆家,名义上是人家的人了。
行动上受阻,脑子可不能闲着,嘴瘾也是要过的,每天晚上在炕头上,聊的基本上是这个话题。可我们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一下,所谈的不是听道听途说,就是过去从书上看到的含含糊糊的描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迂腐得可笑,比如在讨论登徒子为什么是好色的,贾宝玉到底拉袭人做了什么事,再不就是《聊斋》里的女鬼如何向男人求欢,谈来谈去,总觉得是隔靴搔痒,不那么过瘾。这正应了古人的话:“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倒是老乡们比我们有经验得多,人家是既有实践又有理论,在我们那儿,有关性的话题叫“儿话”,贫下中农“再教育”知识青年,百分之八十都是用儿话。和老乡刚认识,人家就说,给你寻个婆姨要不要。刚开始我们还真有点不适应,心想这怎么和报上宣传的贫下中农不一样啊,不讲阶级斗争生产斗争,一张口就是“毬”。听得多了,思想自然起变化,敢情人的需求都差不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是说得文雅点罢了,其本质和酸曲没什么差别。
村里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多半都娶上了婆姨,民歌里有话:“白日里山上淌大汗,到黑里搂着婆姨赛神仙”。新媳妇娶回来没过半年,就见大了肚子,看来神仙的效率不低。人家成了仙,反过来倒可怜我们这些凡人,把些私密话向我们传授。更生结婚不久,有一天向我们抱怨道,婆姨性太强,一晚上拉着他做个没够,弄得他那话儿都疼了。说着,还用柴禾棍在地上画女人下身的图样,为我们启蒙。这可比书上写的刺激多了,把我们听得面红耳赤,浮想联翩。
那时陕北农村普遍实行的还是包办婚姻,靠媒人说合,父母点头,男女之间在婚前是不见面的,所以成亲之后,一般只有性,而无恋爱。可知识青年总要讲点精神层面的东西,不会像更生那样一杆子就插到底,连点过程都没有,我们总还希望能发生爱情,碰到一个喜欢自己的人。
同队的三军有一天从县城赶集回来,兴高采烈地跟我们每一个人唠叨,说县上一个卖水的女子看上了他,白给他茶喝,还说那女子如何的漂亮。说得众人心动,下个集日便都进了城,拥到那茶摊去看。那是街边一间小小的土屋,前脸开着,支着口大锅,小店专卖茶水和烧饼。当炉的女子长得白净,逢人就是一幅笑脸。三军得意地向我们介绍着,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只记得她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热情。我怀疑三军是先买了人家的烧饼才白喝了茶,错把她的笑容当成了对自己的钟情,但又不忍心说破,只好看着三军一趟趟地往县城跑,带回热诚的幻想和几个烧饼。学生娃脸皮薄,喜欢人家又不敢挑明,像书上写的少年维特,光在外围打转,希望人家悟到他的心。终于有一天,三军沮丧地回来了,说看见那女子和对象在集上逛,敢情人家早就订了亲,为此他难过了好几天。好在不久之后,三军上了学,这段相思便不了了之。
比起老彭,三军还不算遭遇到真正的失败,刚刚胡思乱想就止了步。老彭插队没几年,招工进了当地的一家小修理厂,在那里,他遇到了女知青晓敏。
晓敏个子高挑,长得也还端正。虽然小工厂里脏乱不堪,她却能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宽大的劳动布工作服,经她一拾掇,变得紧凑合身,海蓝的颜色,不多时就洗得发白,在满是油污的工人中间,显得很突出。她和老彭在一个班组,这是老彭第一次和女性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他很快就对晓敏产生了兴趣。要论功课,老彭绝对是高智商,可要说是对付女人,谁都会比他强。
不用问我都能知道这个老夫子是用什么招术来吸引女孩子的,写情诗,讲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要不就是《外国民歌二百首》里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无非是我们在炕上聊过的那点事。
晓敏一直很客气地对待他,既不说喜欢,也没表示出反感,弄得老彭不知所措,招术使尽了,也不见成效。慢慢的,老彭才听说,他原来还有一个竞争对手。那人是厂里的司机,名叫党胜,长得帅气,父亲在县里当科长。那年头,有四种职业遭人羡慕,:“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售货员”,都是能得实惠的,再加上人家里在地方上有势力,老彭自觉比对手矮了一头。不过他还是不死心,除了诗还把每月的肉票送给人家。
春节放假,老彭回北京探亲,去晓敏家拜访时才得知,她并没有回来。等到老彭上班时才如梦初醒,敢情事情在这半个月内已经起了根本的变化。晓敏是以女朋友的身份,住到了党胜的家里,与公公婆婆都见了面,定下了结婚的日子。老彭有些想不通,你就是决心和党胜好,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每当老彭看到晓敏坐在党胜的驾驶楼里,神气地从厂门口出入,心里都隐隐作痛。不过当他听到晓敏背地里和别人说的话,也就有些释然。晓敏说,我也知道老彭人不错,学习也好,可这年头学习好管什么用呢,生活还是得实在一点。老彭想,晓敏的话也有道理,自己一个小徒工,没根没底的,人家凭什么要跟着你过苦日子呢。
伤感的老彭只有埋头干活,他让车间主任把他调到了另一个班,工厂是三班倒,这样他虽然和晓敏在一个车间,但只有在交班的时候才会碰到。
不过学习好还是管用的,七七年恢复高考,老彭进了北京的大学,离开陕北的时候,厂里的人都来送,却没见晓敏的影子。
老彭如今在一家公司当老总,手下用了一群漂亮姐儿。有时老同学见面,就属他嘴里的黄段子多,真不知他什么时候发的蒙。不过老彭依旧仁义,九十年代初,知青大批回城,晓敏也把党胜带回了北京。她托人找到老彭,请他帮忙给党胜找份工作。老彭二话没说,批了个条子就把事给办了,但他始终没再见晓敏的面。
我那时也喜欢上了县宣传队的一个女子,她个儿不高,长得秀丽苗条,梳一条乌黑的大辫子,每次演出,她都是唱《翻身道情》,这歌音高弯多,没点本事还真拿不下来。她的嗓音脆而亮,带着一股野味,一张口就把全场震响了,唱到激情处,她都会把头一甩,将那大辫子从脑后甩到胸前,用手攥住,颇有点李铁梅的范儿,我特别迷她的这个动作,所以只要有县宣传队的演出,我都要想办法去看,等到她唱完才走。
记得有一次,她唱完了,走下台穿过观众席出去办事,正好从我身边过,看到她一步步地走近,我禁不住心跳加快,血压增高,眼神贪婪地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丹凤眼,高鼻梁,嘴唇翘翘的,大辫子直垂到臀下。她丝毫没有理会我炽热的目光,旁若无人地从我面前挤过去。这短暂的接触,却让我兴奋不已,那时没有“追星”一说,她也不过是个县业余宣传队的演员,但在我心目中,她就是个完美的陕北女子,虽然我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我说不清对她的着迷,是出于哪一种心态,是艺术的,还是情欲的。
我打听到,她家住在县城,父亲是开车运煤的,人送外号“胡二杆子”,是个厉害角色。不久,她遵父命出了嫁,一年后,死于难产。我有些难过,想到了“红颜薄命”这句话。我曾不止一次地假设,如果她在我身边,会不会躲过这一灾。其实作为一个还是农村户口的小知青,自己的命运尚不可知,何尝有能力照顾他人。这事我从未和人说起过,因为在外人看来,这纯粹是无聊的单相思。但不管怎么说,她毕竟在我的青春幻想中,扮演过一个角色。
我曾经做过一个怪梦,梦见我收工回到窑里,见后炕上坐着一个女子,长得又黑又瘦,人家告诉我说,这就是你的婆姨。这场景我后来在电影《黄土地》中也看到,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那女子远没有薛白漂亮。后窑光线很暗,女人孤坐在那里,好似一个幽灵。人家说,这女子可怜,没有家,就跟了你吧。我无法接受她,又不能赶她走,凭什么我要受别人的摆布,自己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正难受间,梦就醒了。
虽然这只是个幻影,却让我别扭了好长一段时间。如果生活真是如此,那我将如何是好。我不止一次地寻思过这个梦,它能说明什么呢,预示我将来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还是相反,但它可能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我对佳人的渴望。
毛头小伙子在女孩子面前,往往会有一种自卑的感觉,尤其是像我这样貌不出众的人。这种自卑把自己裹得严严的,不敢轻易吐露心声,生怕遭遇失败。这反倒给人一种错觉,几十年后,插友们聚会,谈起此事,邻队的女生倒说,我们当时哪敢理你们呢,一个个都那么傲,好像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二十多年后,我在北京做编辑,曾出版了一本反映延安知青的书,在社会上还颇有影响,不久,我就接到了一位当年女知青的电话,她谈了对那本书的感受,随后问我:“你还记得我吗,现在过得好吗。”
会是谁呢,我一边漫应着她的问话,一边努力地在脑子里寻找这个人的印象。
“你可能早就不记得我了”,人家在电话那头好像已经猜到了我的尴尬,尽管我用十分热情的口吻和她说话,询问她在哪儿工作,近况如何,她却没有回答,只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息,电话便挂断了。
她没告诉我姓名,也再没来电话,但那一声叹息,却让我思索了好一阵儿,在那个青春岁月里,我也曾冷落伤害过别人吗,也许,在我们哀叹知音难求的时候,却忽视了某个角落里注视自己的目光,更不知道,它竟然注视了你几十年。
真是“未怜春色怒红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