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评——兵团生活回忆录之三十六
一
虽然我在兵团战友报六师记者站学习,但连队有重要活动时,我还得参加。
记得我参加过一次全连大会,连干部在会上强调,没事不要到看守所乱串(看守班归我们连管理)。并说,已发现有人串通看守人员给犯人传纸条,图谋不轨。师里正在派人调查,后果很严重。
是谁这么大胆?他要干什么?散会后人们开始互相打听。
不久,我就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说是陈建邦在给犯人传纸条,帮他传递的看守人员是和他关系不错的一个保定知青。而他想要联系的犯人,是关在六师看守所的那些在东乌旗插包的北京知青。
陈建邦要干什么呢?我颇多疑惑,又不便去找他询问,只能根据听到的情况瞎猜。
据我所知,在东乌旗插包的北京知青中,有不少是北京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学生,而陈建邦的哥哥就在这所学校上学。陈建邦通过哥哥的关系,结识了东乌旗的这些北京插包知青。
陈建邦很钦佩这些北京知青,因为他们中的一些人有理想,有抱负,也很有理论水平,可以说是与陈建邦志趣相投。他知道他们中间有人被羁押,肯定不会无动于衷。
陈建邦冒着风险要联系的这些人到底犯了什么事呢?我碰到看守班的班长王德元时,特意向他了解了相关情况。
据王德元说,他们是因为打死了造反派,才被抓起来的。
北京的学生是全国最早起来造反的,他们怎么会打死造反派呢?
原来这些学生来到东乌旗之后,坚决走与贫下中牧相结合的道路,都下到了牧业队,和牧民生活在一起。当造反派要揪斗牧场领导时,他们站在了拥护牧场领导的牧民一边,将牧场领导保护起来。这下惹恼了造反派,几次借故殴打知青。知青们忍无可忍,终于奋起反抗,不幸失手将一个造反派的小头头打死。
此事发生在兵团成立之前。兵团成立后,接手了这个案子,抓捕了与此事相关的北京知青。
听王德元说,被抓的人中有一个既是知青的头头,又是生产队的领导,由于也参加了打斗,所以被抓了进来。
还有一个是打人的。据说是他最先动的手,所以也被抓进来。
还有一个,也与打人事件相关,但问题更严重,据说他在组织“反革命小集团”,反对林副主席。
后来,有关他们的传言越来越多,我也知道了更多的情况。听说那个知青头头叫刘小佈,那个最先动手的叫闵琦,那个胆敢反对林副主席的叫吕嘉民。
后来还有谣传,说崔师长审问吕嘉民时,用毛主席语录驳斥吕嘉民的谬论,可还没等到崔师长把语录背完,吕嘉民就说,这段语录在《毛主席语录》的第多少页,我知道内容,不劳你给我背。最终,师长也未能辩倒吕嘉民。
知道了这些,我觉得陈建邦与北京知青的关系可能不像我想得那么简单,只是单纯的理论学习交流。他敢冒着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成员的风险,与那些人联系,应该是参与得更深一些。我不由怀疑,他是不是也在做一些什么见不得的人的事呢?
我相信调查人员不比我傻,肯定会想到这一层。我觉得陈建邦可能会有麻烦。
让我意外的是,在陈建邦做了个检查之后,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因为这之后再没有听到有关调查的信息。
二
在记者站学习期间,我还参加了连队的“初评”。
兵团那时每年都要搞四好连队、五好战士评选。这种评选分两个阶段进行,年中的初步总结叫“初评”,年底的全面总结叫“总评”。
对于这次初评,我现在只留下一个印象,就是陈建邦在“提意见”阶段的自由发言。
在“初评”和“总评”中,各班都要对连里的工作、连干部的表现做出评价。一般情况是由班里选出的代表,汇总、归纳大家的意见(须在班里讨论通过)后,在全连大会上宣读。由于这种评价不管几几开,肯定成绩时都比较笼统,而指出缺点时则相当具体,感觉着更像是专门在“提意见”,所以人们习惯上就管这个程序叫“提意见”大会。
“提意见”大会一般都由各班的代表发言,如果有人感觉班里的代表没有完全代表了自己的意见,也可以补充发言,那就是自由发言了(感觉可能会议规定有这么一个“自由发言”的程序,以示民主)。
虽然“提意见”大会允许自由发言,但很少有人这样做。因为人们知道,班里的代表发言连干部也未必爱听,但他毕竟是代表全班履行一种职责,不是个人行为。而自由发言那可就完全不同了,连干部如果没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心胸,想给你穿个“小鞋”,那就是一“穿”一个准了。
那天的大会,照例有直工科领导参加,去的好像是魏科长。
连干部宣布大会开始之后,各班代表依次发言。虽然提的意见五花八门,有的班甚至达上百条意见之多,但基本上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代表们也都是照本宣科,语气和缓,没有使用什么尖刻语言。大会气氛相对平和,连干部们脸上也都比较轻松。
可代表发言结束后陈建邦的自由发言,却让连干部们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没等主持会议的连干部宣布自由发言开始,就呼地站起来,大声叫道:“我说点儿!”
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他身上。他很激动,说话几乎是在喊。
发言中,他对连队党支部工作的评价基本上是负面的,连干部似乎都不称职。他罗列了不少事实,证明他的观点。他指出的问题涉及方方面面,回想起来,大体有连队干部理论素养不高,管理水平低下;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拉帮结派,任人唯亲;多吃多占,以权谋私等等。
他的发言,不光涉及到我们连队,还涉及了其它连队,印象中提到了农业连队的低产和亏损。
他在那里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全然不顾坐在前边的连干部们已面带愠色。
会场是鸦雀无声,人们都瞪大眼睛听着他“演讲”。
听着他发言,我的心很累,很紧张。因为感觉不像“提意见”,倒像在念“黑材料”。我听着都刺耳,心跳,连干部们心里能好受吗?
说实在的,我并不认同他的评价。连队干部确实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绝不是一无是处。
我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要这样做。连我都接受不了的评价,连干部肯定更无法接受。我隐隐感觉,他这次出风头是出过了头,说不定要付出代价的。
他的发言终于结束了,我如释重负。之后没有人再要求发言,连干部立即宣布散会。
魏科长一言未发,脸色阴沉地走了。
三
连队初评之后,我虽然仍在记者站学习,但对连队的事情却更为关心了,因为我感觉,陈建邦在“提意见”会议上的自由发言,似乎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简单。
我原以为陈建邦作基本否定连队党支部工作的发言,不过是他个人心血来潮的冲动。可事后却发现,他的身后竟然还有支持者和同情者。而肯定连队党支部工作的人似乎处于被攻击的状态。听连队文书魏路通说,由于我所在的连部班持肯定党支部工作的态度(当时我是保管员,在连部班),有人便说我们连部班“站错了队”。而且放言,要搞臭那些支持党支部的人。
党支部的权威受到挑战,一些平时吊儿郎当的人高兴了,认为没人再敢管他们,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了。
听说有人攻击我们连部班,我的心里很窝火,很不服气,可又无处发泄,于是便带着气儿写了如下的日记。
1971年7月22日于东风(当时师部已定名为东风)
很多日子没写什么,是没话说?不是。怎么说呢?连队初评中出现了分歧意见,个别人要搞臭这个,搞臭那个,由稀拉兵忽然变成了“积极分子”,东窜西串,制造思想混乱,把党支部说得一无是处。
一些人自吹什么“水平高”,是什么“哲学家”、“理论家”,可就是不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马列主义只对别人,不对自己。在他们眼里,别人什么都不行,水平低,能力小,唯独他们行,战勤连的权该由他们掌,不然战勤连就会烂掉。
一些人目无组织纪律,什么“一年紧,二年松,三年当个稀拉兵”,什么“我自由啦”,“我不怕啦”,等等奇谈怪论,不一而足,真让人作呕。
有的人和犯人勾勾搭搭,还要当什么“斗私”模范,真不知他们的脸是不是有红的时候(应该是指陈建帮因给犯人传递纸条而作检查的事)。
这些阶级斗争在兵团的反映,我能熟视无睹吗?一些人放风“连部班站错了队”,想压我们,真是妄想。战勤连广大群众的眼睛是亮的,一切问题早晚会水落石出。
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待一切,是那个时期的特定思维方式。我曾刻苦地改造自己的思想,自然不能免俗。如有战友看到日记而“对号入座”,那千万别往心里去。
四
在初评之前,大概是5月份吧,我们连调入一批原场职工子弟。印象中有韩福林、础鲁、白学文、肖淑芳、宋玉莲。还有一位女同胞,想不起名字了。
他们来自55团。55团是在宝格达山林场基础上组建的。他们这些人就都是原宝格达山林场职工的子弟。虽说他们不是知青,但调往我们连就算安排了正式工作,也享受知青待遇。
据说,他们都是蒙古族人,可从名字看,只有础鲁用的是蒙古语,意思是“石头”。础鲁在这些人中年龄最小,长得圆圆乎乎,倒真有点鹅卵石的意思。不过他看起来更像个汉族的小孩儿。由于他年龄小,长得又好玩,老知青们都爱逗他。
还有,白学文年纪不大,竟然娶了媳妇,而且他媳妇时间不长就来找他。连干部还挺人性化,让别的战士挤了挤,给他俩腾了间小屋住。
白学文的老婆是个热心人,看到男战士们不会缝补衣服,就主动帮忙,所以颇爱战士们的爱戴。
我的好友王德元就让她缝补过衣服。听王德元说,她缝补衣服的方法挺怪的,顶针不戴在中指,而是戴在食指。缝衣针不是向前扎,而是向回勾。
开始我以为她有什么独门绝技,后来才知道,蒙古族妇女都这样做手工活。
大概是在初评之后,还有一批唐山知青调入我们连。印象中有许宝奎、陈久忠、刘恩喜、乔金满、秦淑芝、韩志婷、代永红、裴冰洁、董秀平、刘文荣、田瑞芹。
这批唐山知青到达时,连里开了一个大会,是不是专为欢迎他们召开的,我已记不清。不过因为有连宣传队演出节目,我感觉着应该是个欢迎会。
最让人难忘的是,新到的唐山知青也派出代表表演了节目。
“下面欢迎新到的唐山战友裴冰洁,给大家表演独舞《大刀舞》!”
报幕员话音一落,一位小姑娘落落大方地走了上来。
雄壮的《大刀进行曲》随之响起,只见她伴随着的强烈节奏,挥动起系有红绸的大刀,前劈后杀,左拦右挡,动作刚猛而又不失妩媚,赢得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她的表演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致人们很少再叫她的名字,而叫她“裴大刀”。
大概在7月份左右,女生排的杨秀云调到了师部第一招待所。杨秀云是1970年11月到我们连的,白城知青。
另外,还有一位52团5连的战友调到我们连,他叫白贺民。调入的具体时间已记不清,感觉着是在初评前后吧。
白贺民也是保定知青,胖乎乎的,爱说爱笑爱玩,很快就和我们连的人打成了一片,让人不自觉地会把他当成连队的老人儿。
他爱打扑克。那时连里也开始流行玩“拱猪”,他很快就成为主要战将。不过谁要是和他一拨儿,就得注意了,他爱急眼的,一急眼会揪着你的脖领子大叫:“给我‘羊’!”
他的长项是“钓鱼”,我和他一起玩扑克他总坚持要玩“钓鱼”,而我于此不甚精通,所以几乎每次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他也因此特别愿意和我一起玩。
五
大约在7月底或8月初,我在记者站的学习结束,正式回到连里,继续当我的保管员。
回到连里后,我又听到了有关陈建邦的更多的传言。
有人说,陈建邦在构思一部反映兵团战士生活的小说,小说的梗概已经有了,只是缺乏细节,他正在充实。
我虽然也喜欢写点儿东西,但从来没敢想过写小说,总觉得那是大文学家们的事。听说陈建邦在写小说,我有点儿将信将疑,就他那点儿文学功底能行吗?
还有人说,陈建邦在写政论文。他把学习马列著作的心得体会、相关思考进行了归纳整理,并结合全国及兵团的实际,分门别类地写成了论文。
再后来我听说,他的论文完成了。他对自己的文章评价颇高,说兵团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看懂,只有那些高层的理论家才能对他的文章做出正确评价。如果他的文章能被高层认可,他会被破格提拔。当然不会是连级,当个连长、指导员,整天带着战士们种地、盖房、打石头,那发挥不了他的特长。他自信该是个师级。如果得不到正确评价,他也可能因此出事,说不定会坐班房。不过,他不会放弃。他说许多革命者都有入狱的经历,这种磨练对于革命者的成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听到这些传言,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他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建邦,他似乎比我高大多了,不过那也可能是一种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