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仪沉沉
母爱是那么深厚,纯净,如愈久愈醇的美酒。我们陶醉其中,浑然不知这是千年的佳酿。但是,我们一旦明白母亲为我们付出的一切,又感到母爱是如此的沉重,无论如何也报答不了母亲的恩情。
---题记
救护车载着弥留之际的母亲呼啸着疾驰在回家的路上。我将气若游丝的母亲揽在怀里,不停地呼唤:“妈,妈,回家了,您要挺住,要挺住啊!”人在生离死别的时刻心灵一定万分痛苦。母亲怎能割舍得下她用一生的心血滋护着的一大堆亲人啊!只见两颗清莹的泪珠从母亲紧闭的双眼中溢出。我的心都碎了。
正月初四上午十点,母亲是突发大面积右脑血栓偏瘫失语的。常年超负荷劳动使母亲晚年落下慢性支气管炎,胸膜炎,心房纤颤等病史,几次挣脱死神,生命极尽张力。此次得病我仍幻想着母亲之生命再次出现奇迹。入住医院后,我对接诊的医生说:“只要能救母亲的命,不惜一切代价!”而母亲却用那只有知觉的右手不停地向外摆动,口中含糊不清地发出“出,出….”的声音,分明是不让治疗。我握着母亲的手说:“妈,您别急,医生说您的病能治好!”不料,听了我的话母亲更急了,满脸涨紫,咬着残缺的牙齿,想说什么又口不从心,头微颤着,继之便进入了深昏迷状态。输液,溶栓,吸氧……医生采取了所有可行的抢救措施却不见转机,病情急剧恶化。握着母亲为养育我们姐妹四人,为我们姐妹四人的子女及子女的子女操劳几十年长满老茧的手,想起母亲坎坷负重的一生,我心如刀绞,泪水止不住的流。
一
母亲生于旧社会战乱的年代,家境贫寒,饱受艰难生活的熬煎,不足十岁当童养媳,不堪忍受虐待偷偷跑回家里。那年,被贫困扭曲了灵魂的外祖父一夜之间输光了家业只身闯了关东杳无音信。身为长女的母亲小小年纪便挑起持家的重担。母亲心灵手巧,吃苦耐劳,纺花织布,绣花裁缝,四季衣裤鞋袜,吊皮袄……无所不能。一手精致的针线活儿在村里很是出名,常为富裕人家缝缝洗洗做女红嫁衣,挣回裹腹的粗粮淡饭。
出嫁的岁月,正是国破的时候。母亲年纪轻轻便遭遇了丧夫的重创,不得不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回了娘家,仍靠做针线活儿勉为生计。不久,小女儿得病夭折。在日寇铁蹄的擂击声里,孤儿寡母怎不跌入悲苦的深渊!国破,夫亡,家碎,又一次痛失骨肉,泣血的心和着寸断的肝肠,颤抖如风中枯草,无助的泪眼盯向苍天。万般无奈,母亲赌注般选择了再嫁和父亲结了婚,又有了二姐,我和妹妹。从此,四个女儿成了母亲生命的全部,拉长加重了母亲的辛酸劳苦,同时也给了母亲无尽的希望和幸福。
二
父亲长母亲13岁,微薄的收入常常顾及内黄老家的侄男侄女。在我的记忆里,见过一次父亲背转身从上衣兜里掏出5元钱甩给母亲,还说这钱是借的。很长时间里,父亲的一些行为像一团迷雾缠绕在我幼小的心中,甚至对父亲还有怨气。母亲却说:“你爹他想的远,顾内黄的人有他的道理。这,你不懂。”我真的不懂……
女人是弱者,但母亲是强者。母亲生性自尊自强精明贤惠,自幼承受磨难持家理事勇挑重担,虽没文化,可对孩子,对家庭却有强烈的责任感。“谁有都不如自己有,丈夫有还隔只手。”这是母亲朴素的人生理念。母亲既当爹又当娘,不单是个家庭妇女,更是个重体力劳动者。
解放后母亲走出家门,在建筑队出苦力当小工,搬砖,提泥,挑着灰桶不惧身边危险,头顶烈日脚踩风走上脚手架,走上人世的高峰……母亲说:“多亏我这双没裹成的大脚!”那时母亲30来岁,中等个子,天庭饱满洋溢着智慧,鼻梁挺直,弯眉大眼,美丽慈祥,体魄健美充满活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干一天重活,晚上又在如豆的油灯下做针线活儿,还为针织厂做外加工,为鞋铺纳鞋底,把一个母亲神圣的使命和满怀的希望穿在千针万线里不辞劳苦艰辛。57年大姐远嫁陕西。母亲带着二姐,我和妹妹入了人民公社,割麦,打场,犁耬锄耙和男劳力同工同酬。母亲一人劳动养活我们姊妹三个自给有余。
60年闹饥荒,公社食堂的饭稀的照人影。七岁的妹妹最不经饿,姣美的小脸饿的青黄二色,放学后软绵绵地往床上一趴……母亲总是在炙热的田野里忍着蚊虫叮咬的痒痛,利用中午收工的时间捋草籽,挖野菜,回家捣碎煮熟让我们充饥。有一天晚饭后,突然一个大队干部领着一伙人到我家搜查,说有人告发我妈偷队里的庄稼。母亲对来人说:“搜吧,可以掘地三尺!”饥荒,颠覆了社会章法。那伙人在我家翻箱倒柜毫无收获非常尴尬。母亲常常教育我们:“人穷志不能短,一针一线都要用自己的劳动换取。”望着一伙人扫兴而去的背影,母亲哭了。我们也哭了。在蒙辱的泪水中我们突然长大。妹妹扑在母亲的怀里说:“妈,我不饿,以后别弄那些东西了!”
1961年初冬,饥荒到了极致。公社食堂散了伙。散伙时,队里只给每人分了十几斤红薯。这些代食品没有维持多少日子家里就断了炊。危难关头,陕西煤矿的大姐夫寄来钱和信,要母亲速去陕西商议度荒之事。母亲将姐夫寄来的钱除去路费其余的给我们买成吃的就去了陕西。不久,母亲就回来了,并扛回四十斤白面,还带回了我们母女四人的户口准迁证。那时,粮食是国家统购统销物质。母亲扛着四十斤白面怕查收不敢在新乡下火车而转道淇县小站。淇县距家里近百里,且没有通往家里的汽车。母亲下车后只有扛着面步行。没走多远夜幕降临,路又陌生,母亲唯恐遭遇不测,借宿在一家农户灶房的柴堆里。次日这家主人还管母亲吃了早饭。临行时,母亲捧出些白面以答谢这家的食宿之恩。而这家主人坚决不收,并说:“你一个妇女多不容易,快回家吧,孩子们还等着那!”人,毕竟是美好的,即使在那困难的岁月里。谢别那家人,母亲负重徒步近百里回到家已天昏地黑。那晚母亲用扛回的白面给我们做了顿冬瓜咸面汤,好喝极了,那是我一生中最香的饭。母亲将带回的白面给乡下姥姥送去一部分,其余的全部卖掉作为我们迁徙的路费,领着二姐,我和妹妹背井离乡搭上西去的列车,走进陕北,踏上黄土高原投靠大姐姐夫。
黄土高原,陕北的山,逶迤磅礴,雄壮恢弘,神奇而美妙。它的地下埋藏着煤炭,石油,天然气等富集的矿产资源。它的地上盛产着五谷杂粮,核桃梨枣,山菜野果。它涵纳了参天古木,也收容了遍野小草;孕育了豺狼的凶吼,也滋护了弱小的悲啸。它的沟沟壑壑里,羊肠小道上也留下了母亲挖山菜,找野果,拾庄稼,开荒种地劳碌的脚步和身影。
三
63年国民经济好转,为了减轻姐夫的负担,母亲带着我们姐妹三人又回到了家乡。那时的家,屋内四壁空空,灰尘铺地,结满了蜘蛛网,唯有的一张空床上遍布鼠屎,二姐一进门便失声痛哭。母亲无畏。母亲边收拾屋子边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有两只手,一切还会有的。”母亲靠当保姆,靠给两家双职工的邻居做针线活儿挣些许收入撑起了破碎的家园。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日子在母亲的辛劳操持中继续,我们在母亲的血汗滋养中长大。
七零年以后,二姐,我和妹妹逐步都有了工作,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此时母亲也已人到花甲了。我们把工资的一部分交给母亲,母亲再也不用为生计劳累奔波了。母亲总说:“看如今的社会多好,你们都要争气,要对得起国家。”为了让我们姐妹安心工作,进入晚年的母亲,舍不得坐下来喘口气就当起了“幼儿园园长”,白天看孩子做饭,晚上拆洗裁缝孩子们的棉衣;还常常乐哈哈地推起坐着四五个外孙(女)的小车出去买粮买菜,承揽了我们姐妹几个的大部分家务。同时,还伺候着病入膏肓的父亲。
母亲对晚辈疼爱有加,不忍心让孩子受丁点儿委屈。有一年冬天,妹妹的儿子鹏鹏放学到母亲那儿吃饭,身上的棉袄窄小且薄,冻得鹏鹏直发抖。母亲心疼的立即找出自己的厚棉衣让孩子换上,然后找出布和棉花,一顿饭的功夫给鹏鹏赶做了一件厚厚的新棉衣。到这时,我们都想像不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母亲是怎样将一件棉衣做出来的!那时,我在南阳地区医院工作,三班倒,女儿没奶人工喂养,不满周岁抱回家里全托给了母亲,直到五岁上学前班我才把女儿领回去。都说人工喂养的孩子没有母乳的孩子水灵。而我的女儿却比母乳的孩子更水灵,这其中蕴含着母亲多少心血和汗水啊!
四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87年父亲82岁,临终时对母亲说:“这个家几十年全靠你操持。我对不住你。”然后对内黄老家我的叔伯哥哥交代:“别忘了那件事,把她的骨尸拾拾……”哥哥打断父亲的话说:“知道,记着呢,您老就放心吧!”听得我一头雾水,直到在内黄安葬父亲时我才明白:父亲自幼在道口谋生。当时“她”是道口街里的流浪孤儿,小父亲5岁。父亲把她收养到内黄家里,16岁和父亲完婚,17岁生孩子时患子癫母子双亡。父亲痛不欲生,多年不娶,直到四十岁祖母骂他不孝……
著名散文家王充闾在《泉路何人说断肠》中说:“就一定意义来说,爱情同人生一样,也是一次性的。这种唯一性的爱的破坏,很可能使尔后多次的爱恋相应地贬值。在这里‘一’大于‘多’。”这是高度的爱情哲理。我终于理解了父亲。但是说真的,父亲先和“她”合葬我还是不能接受。因为殡葬时还得有人哭“她”。“她”又没孩子,谁哭“她”?即便是侄子侄女哭“她”,有我妈健在合适吗?所以我对哥哥说:“要合葬,也得等到我妈百年以后一齐……”但是母亲坚持要父亲和“她”合葬。母亲说:“这是你爹一辈子最大的心愿,让他入土为安吧!”
五
的确,母亲深明事理,虚怀若谷,与人为善,孝敬老人,体恤晚辈,倍受家族和邻里敬重。那年隆冬,我姑姑从内黄来道口看儿子得了重感冒。表哥家孩子多生活困难住房又紧张,母亲就把姑姑接到我家治病伺候。一天夜里姑姑不自主屎尿拉了一被窝。母亲把被子拆了砸开冰封的卫河去刷洗,冻得双手肿胀麻木裂着血口。姑姑很是过意不去,一直说:“妮儿她娘,我咋该叫你遭这罪呀!”母亲宽慰姑姑说:“你是我的姐姐呀,这不叫遭罪,这叫亲。你年年把家里树上的枣,酒好了舍不得吃给我们送来,为啥?也是亲呗!”母亲如此善待姑姑,对祖母,对姥姥更是孝敬有加。
母亲所居之处无论邻里之间,婆媳之间,还是夫妻之间有了矛盾都爱对母亲诉说。母亲总是很客观地解劝调和。左邻一家夫妻双双下岗,男的有肝病还嗜酒如命。一次酒后犯病吐血,无钱看病,妻子气的要离婚住娘家不回来。他躺在床上几天没吃没喝没人管。母亲知道后做了碗鸡蛋面汤给他送去,一口一口地喂,他已无端碗之力。体力恢复后,母亲做好饭又叫他去吃了几天。母亲的行为教化了这个男人,也感动了他的女人。男的戒了酒,夫妻俩同心协力做起了生意。夫妻俩逢人便说:“是大大挽救了我们这个家!”一位我喊嫂子的老邻居,年轻时当过接生员,常常通夜出诊守产程接生。母亲被窝里就常常奶着她那和妹妹同岁的娃娃;还手把手的教她做针线。母亲上了年纪,这位嫂子逢年过节总是带着厚礼和钱 把母亲当亲娘看望,偶尔外出便嘱托孩子代办,几十年如一日。
母亲怜贫济困。即使在那饥荒困苦的日子里,不论是内黄的亲戚还是街坊邻居借钱借粮求上门,母亲宁肯自己饿肚子东挪西借也要帮助。七十年代,邻居曹婶孩子多丈夫早死又是农业户,生活异常困苦。特别到年关饺子都吃不上。母亲总是把调好的饺子馅,面和蒸好的馍,花糕等食物亲自给曹家送去,还经常把我们的衣服给曹家的孩子穿。后来我家搬迁,曹婶不管在哪里见到我母亲总是拉着母亲的双手“恩人恩人”地叫个不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