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磨盘上的谷志有,是个头戴白羊肚手巾的陕北庄稼汉——受苦人。可是这会儿在我脑子里,他只是一个反革命、一个敌人,应该卑躬屈膝地面对我这个高高在上的革命者。他老实本分的答话,我听着都是对抗。你还不服?我心说,对敌人绝不能温良恭俭让!于是,我突然喊了一声:“你他妈还敢狡赖!”便跨前一步,扬起右臂,抡圆开来,照着他的脸就狠狠一拳!
周围社员大惊,围上来挡住我。队干也赶过来:“咋能打人咧!”把我拽开了。我扭头看到“敌人”一声不吭,缩头靠倒在磨盘上,鼻子、嘴那儿一片鲜红,心里一紧:把人打出血了!但马上告诉自己:他是敌人。只要他是敌人,就能打。于是我喊:“他不老实!”
那以后,在小小的山村里,我和这位陕北庄稼汉一起耕种锄割、背打扬场,又共度了八年多。他从没跟我提起过挨斗挨打的事儿,却常帮我,磨镰擦锄、盘炕垒灶什么的。有点儿好吃的,常记着我。我常肚痛难忍,他每听说,都来我窑洞里,耐心地给我按揉肚子,总是有效。我卧病时,他用三角针给我指尖放黑血,让婆姨煮好白面条,卧上鸡蛋,端到我炕前——那时他们自己根本不敢吃奢侈的白面面条。他对我说,你一个北京娃娃,娘老子不在跟前,落难到这乡里受苦,实在不容易。我忽然心酸,扭过脸去,悄悄地任泪水流下。
但是,我对他的敌意曾经弥久不消,总提醒自己:他“有问题”。什么“问题”?挨过斗。其实,我压抑感激之心、相处之情,固守这么个论断,就是怕把我打他说成是错的。我那是革命呀!我是革命的,他就一定得“有问题”。这是在不可理喻地否定他人,为的只是收获自己的高傲。所以,问题根本不在于他挨过斗,问题只在于我打过他。任何时候,我见到他,跟他一搭儿,都会想起我那一拳,想起他脸上那片血。梦魇一般,摆脱不掉。但是,一个现成的借口,能让我随时给自己免除责任,那就是:我是为了革命。因为毛主席教导说:“他们在革命期内的许多所谓‘过分’举动,实在正是革命的需要。”直到后来想起那谚语只觉得幽默时,我还要对自己说:我是为了革命。
这就是“以革命的名义”。这种名义承自苏俄,祸及中华。整个文革,以革命的名义,我就有理由指定敌人;以革命的名义,我就有理由对人施暴;以革命的名义,我就有理由决不道歉;以革命的名义,我就有理由说自己永远正确。
仅这一拳,就决定了我是文革参与者。对此,不是一个道德愧疚可以了得,而是应该对文革承担点儿政治责任。因为,在文革政体中,我参与了“一打三反”那种有组织的政治活动,分享了利益——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平安自保”、“政治可靠”。我服从了文革中非结构化程序化的决策,服从了不合法,有“屈从权力”行为。文革中的“无限忠于”,是对人类文明发展的反动。我们“三忠于四无限”了,专制极权才可能肆无忌惮。
说起来,我曾经狂热拥戴。对江青那种人的厌恶和仇恨并没影响对文革发动者的热爱。那虽然不是民选产生——对此谁都没有投票责任,但从众的拥戴行为支持极权不法化,支持破坏国家制度,因此成为政治行为。拥戴者是躲不掉这种责任的。
我曾当积极分子。积极分子就是罪过参与者。在那种有组织、有计划的迫害运动中,我出手打了谷志有,就成为事实上的积极分子。
“四人帮”审判后,文革发动者不用对文革承担责任了,在文革中无限忠于文革发动者的我们,也不用对文革及其罪过承担责任了,全一笔勾销了,全轻装前进了。但是,不会对反文明负责的话,怎么能学会对文明负责?就像以前德国青年对他们“元首”的“伟大事业”信念真诚一样,我在文革中曾真诚地“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如果用年轻的真诚来为自己辩护,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良知泯灭。我如果不用对罪过负责,就永远可能再次拥戴罪过。
那次运动中,我们村儿还批判过一个受苦人郝祯有,也是因为他有反动言论。一句是“万寿无疆,挣断驴缰”,一句是“毛主席万岁,农业社倒灶八百辈子”。不过运动没完,他就迁出余家沟了。三十二年后,我找到郝祯有,问他当年挨批判是怎么回事。他说那是另一老汉诬告所至。当年老汉们常相聚赌博,时日久了,另一老汉欠他赌资高达十几元钱,他索要多次未果。一天见那老汉出售自制粉条,他便上前说买一大堆,扛上肩转身就走。那老汉追他要钱。他说,你欠我的钱比这多。那老汉便无奈。适逢“一打三反”,那老汉告密于组织运动的知青,说在山上劳动时,郝祯有说反动话。组织者喜,审郝祯有,令他坦白。他本不曾说过,审之茫然,数次未果。组织者便诱其女儿:让你爸承认就没事儿了。他们教他女儿记住“挣断驴缰”这句话,回家教会她爸,明儿来承认。女儿答应,但一进家门,就忘了那词儿,急得哭起,导致她爸“拒不交待、顽固不化”。这件事当时组织者也汇报上去了,也是余家沟的阶级斗争成绩。
三十多年,我一直以为郝祯有真的说过幽默可笑的“挣断驴缰”,真的说过远见卓识的“倒灶八百辈子”。没想到,跟谷志有那事儿一样,更是当年构陷。那年头儿,打倒别人,成为自我荣耀和获取利益的唯一途径。
也是那年,一天夜晚,我们村儿饲养员在牛圈角落里发现一个黑影,紧张地告诉了我们男知青。我们便“抓”到了一个天然的“敌人”。天上掉下个敌人来,我们兴奋莫名,把他带到村外小学校土窑洞里,严加审讯。他是个南方的农民,顶多三十来岁,头发蓬乱,面目黢黑,身形瘦小,形容枯槁,黑衣破旧,双眼恐惧,一口方言,我们一句也听不懂。我们听不懂,就等于他不交待。于是,我们用绳子把他捆住,拳打脚踢。他声嘶力竭,大哭大叫,听得出来——其实看都看得出来,他冤屈、痛苦,更恐惧。而我们却为捡到个敌人而兴奋,沉浸在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之中。最后大体弄明白,他在牛圈里偷吃牛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