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
四十二年弹指一挥间，两年短暂的知青生活，竟成了我一段挥之不去的往事，一丝魂牵梦萦的乡情。
回城后，我虽然一次也没有再踏过那遥远的故土，然而，大巴山那片贫瘠的土地，那群纯朴善良的乡亲，却时时闯进我的心里，来到我的梦中。
我哪能忘得了啊！那伫立山头的小村庄，牛圈上的小阁楼；那窗前的芍药花，远处的屋梁山；那三妹甜甜的笑靥，富贵浓浓的叶子烟味，都深深铭刻在我的心底，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
虽然，在我调回重庆的时候，站在高高的屋梁山顶，回首眺望满目苍茫的山脊，俯瞰那片早已厌倦的土地，心中暗暗发誓：今生今世，永不回来！
但是，现在的我，却在冥冥之中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屋梁山顶，深情地凝望着曾经厌倦的这片土地。为什么要厌倦呀？一遍又一遍地责问自己。层层叠叠的山峦，弯弯曲曲的梯田，星星点点的村庄，在飘渺如纱的云雾中时隐时现。多美啊！一幅梦幻般的山乡写意画跃然眼界，令我如痴如醉。曾经生活在画中的我，竟丝毫没有发现她的美，倒有发自内心的厌倦。唉——难道真可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吗！
也不尽然，当时的情境哪容我去体会这如诗如画的美景呢？
我落户在一个大山深处的小山村，住在牛圈楼上的一间小阁楼。房间不大，却一应齐全，客厅，卧室，厨房，厕所都拥挤在一起。一扇小木窗成了我的最爱，我最爱坐在窗前的小木桌边，凝望外面的世界，什么都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茫然的世界又有什么好想的呢？
窗下是大片的芍药，是生产队重要的经济来源。芍药开花的时候美极了，颜色各异，鲜艳无比，大朵大朵的跟牡丹一样，着实惹人喜爱。傍晚凉风吹来，香气袭人，时而幽淡，时而浓郁，沁人肺腑，一时间倒也令人忘却许多烦恼。坡下是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水哗哗地流淌，宛若一首不眠的小夜曲，孜孜不倦地对我讲述大山里的那些神奇的传说，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夜晚。远处便是高高在上的屋梁山了，是云阳县最高的山，上下要走一整天。一到冬天，这里便是白皑皑的世界，山脉犹如一条玉龙横卧面前，档住了我们回家的路，甚至回家的意念。
夏夜，我爱在月光下的院坝拉二胡，身边围了一圈乘凉的乡亲。《江河水》和《二泉映月》悲惋的旋律让自己深陷在莫名的痛苦之中，时而仰望星空长吁短叹，时而俯首黑夜摇头晃脑。我不知身边的人是否听与不听，懂与不懂，反正他们都围我而坐，有的紧闭双目养神，有的耷拉脑袋昏睡，只有程家三妹用一对明亮晶莹的大眼睛望着我，听得那么专注，那么入神。我常常因为她而不知疲倦地拉呀拉呀，一直到月亮渐渐消失的时候。
三妹很讨人喜欢，身材娇小婀娜，模样乖巧俊秀，甜甜的微笑很容易让人亲近。她经常帮助我，特别是一些粗活儿。我需要挖红薯煮饭的时候，她一定会帮我挖回来，洗得干干净净，削得光溜无皮，只管放进锅里煮就行了。洋芋多的时候，她一定会帮我背到她家去，切成颗，磨成浆，晒成粉之后再给我送回来。她家很穷，我常常给她一些煤油，火柴，盐巴什么的，每逢这样她都会端一碗咸菜来谢我。她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到我的阁楼上来，静悄悄地把碗放在窗前的小桌上，然后不是帮我拉拉风箱，便是陪我说说话。她特别喜欢听我讲重庆的一些事，屋梁山以外的一些事。她没有出过远门，甚至没有出过屋梁山，没有去过区上县上，我讲的一切都是她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她也最爱坐在窗前小桌子旁边，甜甜地笑着，呆呆地望着我，听我天南地北地讲好多好多她从不知道的事儿。我发现，这是她一天中最最开心的时候。后来听说她嫁给一个当地的复员军人，日子依旧过得很苦。
其实，那个年头大家都很穷，没想到的是乡亲们却都热情好客，那种淳朴忠厚感人至深。记不清楚是什么日子了，保管员老王请我作客，一进他家大门就让我打吃一惊。地上摆了一个大木盆，半盆煮熟的红薯还直冒热气，四五个大大小小的小孩，一丝不挂地围成一圈，男男女女，光不溜鳅地趴在地上，俨然一群小猪猪抢食一般。我楞住了，有些不知所措，这般模样了还请我干什么？主人的热情一点不减，我在他家吃了些什么，味道如何，事后我浑然不知。还有一次我记忆深刻，那是七月半过鬼节，刘会计请我去吃他家的老腊肉。一个大鱼钵，堆得尖尖的，全是巴掌大指头厚的肥大块，亮晶晶的直透明，一端上桌就香气四溢。一口下去只能咬到小半截，闭嘴一嚼油水就顺着嘴角往外流。哎呀，那个滋味才叫爽！我一连整了几大块，是这辈子吃得最最痛快淋漓的一回，现在想起来都不停地吞口水。最让我想不到的是隔壁的大娘，她孤身一人，是队里的五保户。那年她杀年猪请我吃刨猪汤，结果我有事没有去。晚上她听到我回来的脚步声后，就摸黑给我端来一大碗……
穷与苦总是一对孪生兄弟。我们生产队很穷，辛苦一天只有几分钱。一年只能分到十几斤谷子，几乎和大米绝缘。按老乡的说法，就是八个月吃红苕，四个月吃洋芋，除了尽吃米！其实，有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人家，一般家庭半年后就断粮了。没有吃的，没有烧的，那就苦了我们这群知青了。每次要挑煤炭，都是我们几个同学约好到深山里面的煤窑去挑，往返两天，一个人也只能挑回来五六十斤。现在想起来还令人后怕，有些路段险象环生，一面是悬崖，一面是深渊，随时都有担毁人亡的可能。穷哇苦哇，普通人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在穷苦之中挣扎罢了。
饥饿，寒冷和孤独是当时最难过的三关。上山劳累一天，回到牛圈楼上的阁楼，还得自己拉风箱煮饭。什么饭呀？就是一些红苕，洋芋，包谷糊糊，荞麦粑粑等，什么样的五谷杂粮都吃。只要有吃的，那就是幸福!有一次公社发了善心，每个知青供应一斤大米，一斤猪肉。天哪，共产主义的日子来到了！闷了一锅干饭，炖了一个萝卜汤，炒了一盘回锅肉，全被我三下五去二，风卷残云，一扫而光。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有吃出味道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吃得我心歉歉的，要是重来一次该多好哇！冬天的日子更难过，天早早就黑了下来，又得上床睡觉。床上铺的谷草被风箱引火时抽去了一大半，一床竹席下面空空如也，我裹着五斤重的棉被，在冰凉的竹席上一半在下，一半在上，伴着屋外呼啸的寒风蜷缩一团，哆哆嗦嗦直到天明。更多的时间是孤独，我经常坐在木窗前的小桌边，茫然地望着窗外的世界，似乎想了很多，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满目苍凉的大山，真是流放的好地方呀！远离亲人的呵护，远离城市的喧嚣，远离朋友的问候。我在期待什么呢？明天，还是未来？傻愣愣地坐在那里，一直到很晚很晚……
那时候我特别想家，想念亲人。要么我就到好友富贵家去要叶子烟来抽，似乎浓烈的烟味可以淡化我的一切，满足我的一切；要么我就给三妹讲长江嘉陵江，讲解放碑沙坪坝，讲南山歌乐山，似乎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种亲情，一丝安慰。
离别的日子终于来临，就在我登上屋梁山顶的那一刻，自以为会永远忘掉这里的一切。哪知道以后的几十年间，脑海总会浮现这里的山山水水，人情世故，一切都历历在目。没有想到呀，短短两年平淡如水的知青生活，居然在我心灵深处留下如此深深的烙印。
2010年8月27日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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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0/11/8 16:35: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