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青年点我们队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我们青年点,从68年9月到77年10月,从我17岁到26岁,整整九年。我见证了我们青年点的兴衰,眼看着同伴一个个离我而去,忍受了一次次同伴分离的伤感和苦痛悲欢,在广阔天地里度过了一个个春夏秋冬,虽然没能大有作为,但把青春和汗水永远的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当我把一切回京手续办完,将所有能给出的家当,粮食和锅碗瓢盆等等,全部送给了,九年来一直关心我,照顾我,一起劳作汗滴禾下土,一起生活聊天唱歌的老乡。告别了,从此空无一人的青年点。告别了,曾在一起朝夕相处,辛勤耕耘的乡亲们。告别了于队长、老保管、大老板儿、三老太太等等,生产队和大队的铁匠、赤脚医生、老师、机耕队的朋友们,看着老乡们一张张亲切熟悉的脸,却不由热泪盈眶,难舍难分。我下乡整整九年,感慨万千。与老乡那一幕幕多少往事,千头万绪都涌上心头。
我插队的地方是内蒙古自治区东部的呼伦贝尔盟阿荣旗长安公社。阿荣旗位于大兴安岭南麓,阿伦河、格尼河从这里发源注入嫩江。这是一个农业为主,半农半牧的地区,当时有12万人口,有蒙族、满族、鄂温克、朝鲜族、鄂伦春等民族。
我下乡的村子是长安大队全胜生产队,我们村也叫于家沟。当年,老于尧给张家大院扛活。几年下来,到了算工钱的时候。张家地主指着我们村的这条沟,就给了老于尧,也就有了于家沟。土改时,老于尧成为第一任村长。到我下乡那年,他已经退居二线了。他的儿子于长安接班,成为全村的一把手,政治队长。村子发展到四十多户,一百多人。主要有于、李、张三大姓。
生产队共有四个队长,于长安是政治队长一把手,还有一个生产队长,一个分工队长,一个领工队长。每天,领工队长最辛苦的。一早起来,敲起上班的铧子。铧子挂在篮球架上。如果是大田的活,二话不说,敲完钟声就走,直奔要干活的地块。其他人陆陆续续的跟在后面。一般都是分工队长分配完每个到场的人工作后,领工队长领头直奔场地就开干,所以也称其为打头的。会干的人都紧挨着打头的,铲地打头在中间,剩下的人两头排。如果排到地边,荒草丛生,你要付出更多的力。割地,打头由地边往地里排,一般靠边的地,庄稼都长得稀。割起来,就要省力的多了。
每天早晨公社广播站的喇叭,广播员大概起得最早的。天还没放亮,东方红的乐曲声中就开始了。当时的广播是从公社广播站一根铁丝连到千家万户。公社又与旗里的广播站相连。中央的精神靠着这根铁丝,传达到各家各户。除了广播站需要电源,只有靠电池供电。各家的喇叭另一头接在地下,不费任何电源。我们的电话也是通过这条线,手摇电话,在通过公社的电话员转插到所需的地方。
当然,各家的妇女应该起得更早。做饭的炊烟早已升起了,我们青年点的老师傅也做好了饭。刚吃完饭就听见上班的打铧声。和每天一样在队部门口,早请示。我们唱着一首最简单的语录歌,“要斗私批修”,就一句歌词。不得不佩服这是最适合早请示晚汇报的短、平、快歌曲。早请示以唱完歌为结束,分工队长分配好每人的工作,就开始一天的劳动。
晚上下班,同样在队部前集合,进行晚汇报。如同早请示一样,唱完“要斗私批修”结束。分工队长,再点一下人数,随后在队部和领工队长一起记考勤。
我们青年点的知青全部是一个学校的,全校一共来了一百来人,分在同一公社的长安、日合和永胜三个大队的六个青年点,每个点有十多个人。主要以我们六七届初中为最多。当时大家基本上都是十七八岁。其次就是比我们大一些的高中的大哥大姐们了。
我们知青点有13人,我们男生七人,女生有六人,其中三个是高二的大姐,其中一人还是我同学的姐姐。有一个是六九届的。他,从小失去了母亲。文革父亲受到冲击,父亲关在牛棚里。本不应该下乡的,也跟我们一起来插队。这位小高,成为我们点最小的成员。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送他上车的姐姐。含着眼泪,千叮咛万嘱咐。嘱咐完他,又嘱咐我们远离他乡,要相互关心和照顾。
生产队当时派了两挂马车到公社接我们,把我们当成了北京来的贵宾。大老板儿把车收拾得利利索索,挂着一串串铜铃,大鞭子一甩,沿着公路三里地,一溜烟就进了我们村。我们的青年点坐落在村边,是三间新瓦房,白墙红瓦,除此之外,在村子里其他全是泥墙茅草房。相比之下显得新瓦房非常漂亮。后来一住下才知道华而不实。由于屋顶瓦的质量也非常差,到处是裂缝,因此漏雨是不可避免的。墙是水泥勾缝,水泥的质量不好,时间长了,就开始脱落,因此冬天北风一吹四处透风。冬天的东北零下三四十度,别提多冷了。屋里都结冰,水不敢往水缸里放。用多少水,挑多少水。太冷了,我们带着皮帽子睡,哪都是凉的,只有炕里是热的。所以,东北人好客,来人请炕里坐。过年时,我在门上写了一副对联:夏天屋里漏雨,冬季室内结冰。横批:乐在其中。不管怎样,这是老乡为我们盖的新房,是我们的家,是我度过了九年的家。
我们集体户一直是比较团结的,虽然曾经有过个别的一两个出去自立门户,但最终又回到一起。我们一直在一起同甘共苦,吃着一锅饭,睡着一个炕。日出而出,日落而归。在繁重的农业劳动中,大家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团结奋进,战天斗地。与广大的社员一道,辛勤的劳动汗水洒满了山山水水,田间地头。
第一年,我们吃商品粮。凭粮本到粮站买粮,有一定比例的细粮。大部分是粗粮,主要是玉米碴子和小米,还有一些黄米,可以作粘豆包。头两年收成都不好,无霜期太短。种的又是海南岛培育的高产玉米,基本没有灌浆成熟,霜就到了。玉米穗瘪瘪的,看直心疼,白白辛苦一年。尽管这样,当年每个劳日九毛,第二年,九毛七。一年下来,我们知青每人每年还分到百八十元,基本可以自立。
初次干农活,对我们来说真是个考练。一个是不会干,刚开始傻干,蛮干。每日又困又乏,
刚到生产队的几个月,很不习惯,总是觉不够睡。累是一方面,主要是缺觉。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一年到头,就是不够睡。农村是以太阳为时钟,太阳出来就下地,太阳落山就收工。尤其白天长时,再加上这里的纬度高,夏天白天尤其长。繁重的劳动,又困又乏,几回回,醒了又回笼觉过去了。都是上班的钟声,将我们从睡梦中惊醒,回到了现实来。每天早上老师傅很早就来了,做好饭叫我们,我们很不愿意起来。我不知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梦,仿佛听见上班的敲铧声。意识要起来,就是起不来,多么盼望有人拉我一把,我呼喊着,向用力就是使不上劲,猛然醒了,就匆匆拿着农具下地了。
头一年,生产队派了个老师傅给我们做饭,第二年就开始自己做。这一年到69年八月,国家给我们提供一年商品粮和豆油,生产队按社员待遇分的一些自留地粮。前两年,为了防止资本主义,自留地收回集体种,年底按人头分。我们粮食足够吃了,口粮600斤,自留地的粮400斤。1000斤虽然是皮粮,但也吃不完。于是就养鸡养猪,再在菜园子自己种点菜。日子还算过的去,饿不着。
我们阿荣旗地处东北,大兴安岭南麓,丘陵地带,黑土地,非常肥沃。不施肥,照样长庄稼,硕果累累。就是无霜期短,有的庄稼长不起来。
那里可以说是土豆的家乡,土豆长得又大又好。头一年起土豆,头一回看到一个土豆好几斤,非常吃惊,城里哪见过着这稀罕物,而且这是我们辛勤劳动的成果,高兴之余留作标本,后来发现比比皆是,没有保留的价值了,只好还是吃掉它吧。
土豆的播种成本大概是农作物中最高的,每年生产队都要两三窖的土豆留种。由于土豆过两年就要退化,有时我们还需要与外地交换土豆种。春播前,由于晚上还有霜冻,因此土豆出窖后放到生产队大会议室里。晚上,根据土豆出牙的多少,割成若干块小土豆栽子,保证白天播种。那时为了抢农时,一般都是动员家庭妇女割土豆栽子,再忙不过来就晚上夜战。
东北种地的方式,很有意思。几个人排成一队,流水作业。两匹马或者两头牛拉一个犁,牲口走垄沟,犁在中间,有一个扶犁手,一方面驾驭着牲口,一方面扶着犁保持在陇上,把垄破开。犁把上挂着两条绳,一边拴在一个牲口上。如同方向盘,往左,拉左边的绳;往右,拉右边的绳。犁下端尾部拖着两根绳,绳后面拖着一个农具,叫“拉子”。一根立杆,下边两块立板成八字形,主要作用是把土收拢,将土豆栽子埋好。由一个人扶着立杆,掌控该农具,保证走正不偏。两个人各拿一个筐,从装满土豆栽子的马车上下载装筐。跟在扶犁手的后边,将土豆栽子撒放到豁开的沟里。每个栽子间隔10公分左右。小的放两,大的放一个。两个人你一趟我一趟。只要犁不停,人就不能停。车一直跟着,卸完后回去继续装车再来。合拢后,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称作踩格子,负责将垄踩实。有时人富裕,后面跟两或者三个踩格子的。那时节,清明前后,栽土豆,种黄豆、玉米、谷子等等,全是这种方式。只不过下种的方式不一样,因为除了土豆,其他的种子比较小。播种员背着一个条状的布袋,下端接着一个称作葫芦的长条形中空的木盒,用一根小木棍敲打,掌控下种的速度,播种的密稀厚薄,全在播种员的身上。因此是个技术活,一般有老农担当此任。
那时春耕给沉睡了一冬的大地,带来了生机和活力。看着满山遍野,一排一排的人们,你来我往,人欢马叫。形成一条条独特的风景线。
东北种地是不浇水的,靠天吃饭。夏天除两遍草,趟两遍地。在成熟之前,再割一回大草,趟一遍地,基本上就到秋收了。
秋收是最辛苦也是最高兴的时候。看着劳动成果呈现在眼前,算计亩产能到多少,一个劳动日合多少钱。辛辛苦苦的劳动马上就要有回报了。
起土豆是犁将垄破开,每人一个四齿耙,一人一条垄,两个人为一组,将土豆从松开的垄里搂出来,捡成一堆堆。而后有人用筐,一筐筐装上车,拉到粉房的院子里。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土豆,粉房就开张了。
我们是白天磨土豆,晚上漏粉条。第一道工序,洗土豆。持一个木制的耙子,在水箱里不停的搅拌,清洗。洗得差不多干净后,就用柳条编的簸箕,一簸箕一簸箕送进粉房,上磨。柴油机带着石磨转动着,磨成浆,过包。将粉渣和淀粉分离。然后就是一缸一缸地养浆,粉条的好坏全在养浆的功夫。这都是粉匠干的活,我们生产队有两个粉匠,他们是生产队的宝,是人才。他们的工分也比较高。粉房一开工,晚上漏粉就是两班倒。一般都不愿意后半夜干,劳动一个白天,没睡几个小时,就被叫起来干活,很不情愿。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干。一天一倒班,相对公平。
浆养好了,淀粉都沉淀了。于是起出来,吊成坨。晾干后放到粉房的炕上。漏粉一个班有十来个人,一个粉匠,一个烧火的,一个洗粉的,一个挂粉的,其他的就是出力的。除了出力的都是技术活,知青初来乍到只干出力的活。首先,粉匠将他认为较好的淀粉,打芡。然后不断地往里加干淀粉,其余的人围成一圈,遍转遍揣。粉匠时不时的用手指划开面团看一看,一直到他认为好了为止。芡的好坏多少决定这一锅的淀粉是否漏出好粉条。一般打芡都是一次成功,有时也走背运,前功尽弃,一锅淀粉费了半天劲,漏的粉条老断条,于是全部作废,搬上炕。
面和好了,就可以漏粉了。一个人上炕坐在锅旁,不断地拍打漏勺里的面团。由于汽熏热烘,需要经常换人,但应在连续操作的过程中,不能影响到粉条短条。一个人不断地往漏勺里添面团。于是粉条源源不断地沿着漏勺流了出来。进到开水锅里,粉匠有两个长细棍子,扒了粉条,使其再流进旁边的小锅里,里边装的是凉水,粉条冷却,定型。有一人将粉条整理好,剪断交给洗粉的人。洗粉的人有木棍穿好一挂挂的粉条挂在水箱中,继续冷却。第二天,再将一挂挂的粉条晾在院子里晾干。看着一排排,一列列的粉挂,大家个个都喜形于色。
有时干淀粉太多了,晚上干不完,白天也漏粉。
最高兴的是漏粉之余,休息就开吃。也是大家显示自产大酱的水平了。在粉锅里煮的粉条,才是真正的粉条的味道,具有土豆的浓郁纯正的香味,再配上香甜可口的辣酱。从来也没有哪的粉条能赶上此时此刻的感觉,别提多爽了。
青年点最辛苦要算准备一年的烧柴。烧得是树棵子和茅草。搂草是个辛苦活,首先要起早,抢个草丰富的山头。拉单杆套——搂草,就是拖着一个大耙子,上面还挂着装草大簸箕。满山遍野的走,一耙子一耙子往簸箕内装,簸箕装满了倒在山坡上,一簸箕一簸箕集中码放好。那时我们男生全部出动,带点干粮,带点水,上山搂草,偷懒可不行否则一年没得烧。一天下来,非常的累。休息躺在草垛上,吃着带的干粮,累得真是不想起来。但是想着一年的烧柴,咬牙接着一耙一耙地搂。半个多月的辛勤劳动,大约凑足了十车烧柴。女生在家做饭,收拾青年点内的事。随着新开耕地越来越多。搂草的空间也越来越少了,树也砍光了。以后就转向烧玉米秸了。
下乡的头两年年景不好,霜降的格外早。70年是个好收成,每个劳动日2元多,我们的辛勤劳动得到了回报。大家把钱都寄了回家,当时一张汇款单最多只能寄300元,有的能干的硬是给家里汇去两张。北京的邮局都知道有个阿荣旗了。春节我们回到北京,立刻全聚德奢侈了一顿。头一次有了当富人的感觉。但是,回一趟北京也所剩无几了。这一年过后,青年点只剩下了9个人。两个男生当兵走了,两个女生去了五七干校。
这一年,6月3日出了一件大事,小高打石头崩了一只眼。知青干活,由于年轻不太会干活,而且干活不惜力,也不太注意安全。小高那天在抠盖新青年点房的石头。一块较大的石头,要从石头坑里搬到坑外。但他怎么搬也搬不动,有老乡开始看笑话。当时我们其他的知青都在大田里干活,小高又气又恼,于是抡起大锤就砸,希望砸碎了再搬。谁曾想,一锤子下去,石头渣滓飞溅,有一块就进入了左眼。当时,小高捂着躺倒在地。我下工走到村口,看着小高躺在老李四叔的马车上,准备往图布新医院送。我二话没说,拿了两件棉袄,带了点盘缠,就一起上路了。我们为了省点钱看病,没有买票,就上了火车,中途让人轰了下来一次,接着又上第二辆。还是好人多,遇到一个好心的车长知道我们的情况,非常同情。给我们安排座,还给我们吃喝,问寒问暖。这样我们历经了千辛万苦,一路从图布新医院,阿荣旗医院,齐齐哈尔医院,最后马不停蹄,一直送他回北京同仁医院住院看病。做了手术,取出异物,眼睛保住了,但却失明了,非常不幸。
71年又是个好收成,一个男生刘锡成去了铁路工作。小高办病退回到了北京,这时呼盟已经并入黑龙江省,手续要到哈尔滨办。为帮他办手续,我头一次有幸去了趟哈尔滨。谁曾想,一不留神让小偷偷走了有限的钱。走投无路,想起有困难找组织,于是找到知青办解决了食宿问题。
73年,74年,两个入了党的女生前后上了大学走了。其一去了北京师范大学,如今在一所大学教书。另一个上的是西安交大,毕业与同学一起分配到宝钢电厂。另外一个高中女生,文才特别好,非常能写。她将所有的发的信均留有底稿,来信全部保留。深夜油灯下经常奋笔疾书。被旗领导发现其文才,抽调上去安排到旗里的格尼农场教书。现在是北京一个报社的资深编辑记者。是珍珠总会发光的!这时青年点仅剩下4个人了。
75年,这时青年点安排来了一个齐齐哈尔的女知青,非常能干,是过日子的行家里手。缝纫裁剪样样精通,我们点有一台北京送的缝纫机,自从她来后,就没闲着。为大家剪裁缝纫,不久将全村的大妈大嫂们征服了。很快又将一个男同学征服了。招工一开始了,两个人一同比翼双飞了,去了海拉尔乳品厂。后来又一同回到了北京,男生已经去世了,女生由于退休金是齐齐哈尔的标准,仅几百元,凭着知青坚忍不拔的精神,为了生活在一个自行车行打工。去海拉尔的还有一个女生王桂菊,后来去了加拿大,也就失去了联系。不久另一个男生杜伟功办病退也走了。后来在建筑公司工作,目前已退休在家,安度晚年。
76年,77年,我在大队当会计,自己过了整整两年。两年里阿荣旗的知青越剩越少,打桥牌都不够人手了。大家纷纷的往回办,回家的路被打开了。我也像大家一样,按着一定的手续办,坐上了末班车。
77年10月我向村子的老乡们告别,离开了生活了九年的地方,回到了北京。第二年呼盟又从黑龙江省回到了内蒙古自治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