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那个吹——家访 - 纪实文学 - 中国知青网

北风那个吹——家访

1970年暑假期间，我接到大队孙书记通知，要我到冯家中学当民办教师。能有个重新走进学校的机会，是许多知青所向往的，可是就我自己的本意，并不想去做教师。主要是“文革”的后遗症使然。那时父亲虽然已经从“牛棚”解放回到家里，又当他的儿科医生了，但是父亲的“问题”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这如同一颗定时炸弹，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引爆。为免去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宁愿去种地。但是中学的安书记对此很不以为然，他坚持让我来学校当老师。就这样我成了一名公社中学的民办教师。尽管不情愿，但是既然推辞不掉，那就好好干吧，用安书记的话说就是要“以力全赴”。因为青年点离公社中学太远，平时我就住在学校的值班室，这样一来也省去老师们轮流值班了，虽然值班还照排，但是只要我在就不用别人了。因为常住学校，就让我担任了一个班的班主任，使我得以和学生有了更多的接触。那时的学生时有缺课辍学现象，为了了解缺课辍学原因，也想了解学生的家庭情况，我曾多次到学生家去家访。其中有几次记忆尤深。

那时的学校各班叫“排”，年级叫“连”。一个“连”的所有各科任课教师都在一个办公室（相当于教研室）。教研室主任称“连长”，另设“指导员”负责政治学习。各“排”两名主要学生干部分别叫“政治干事”和“排长”。我带的那个“排”政治干事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叫春静。春静的爸爸是县里的下放干部，当时都称之为“五七战士”。因为都是从城市来到广阔天地，所以知青和“五七战士”很自然的有着亲近感。春静和她的名字一样，清纯文静，有礼貌、很懂事，学习也好，足见她有着良好的家庭教养。她帮助我做了不少班级工作，我也会自觉不自觉的对春静多一分爱护。在家访时，我到过春静家，见过她的爸爸妈妈。两口子都是很实在的人，她妈妈让我叫她嫂子，我也就没客气，认了这个嫂子。她妈妈和我聊天，问起不少关于我的事，至于她为什么对我的个人情况感兴趣，我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有一次周六放学后，春静找到我，怯怯地说：“老师，我妈说你明天有空的话，请你到我家去一趟。”我有些奇怪，这是第一次有学生家长邀请我家访。“有事么？”我问春静。“你去了就知道了”春静一甩小辫，走了。我怎么也想不出来，春静的妈妈找我有什么事。直到第二天，我到了她家，见到春静的妈妈，才知道怎么回事。

那天到了春静家，她爸爸不在家，事后我想，春静的爸爸一定是回避了，可能由春静妈单独和我讲更自然些。她妈妈让她领弟弟妹妹出去玩，然后和我说起请我来的原因。春静有一个姑姑，是哈尔滨三中初三的，当时到了北大荒兵团。我知道哈尔滨三中是哈市的一所名校，相当于我们实验中学在市里的地位。能考入这所中学，足以见春静的姑姑也很优秀。姑娘大了，远离家人，又整天和土坷垃打交道，不免让家里分外惦记。家里人开始为她的婚事着急了。春静的妈妈作为嫂子，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为小姑做媒的责任来，她把目标锁定在我身上。春静妈向我介绍完小姑的情况又拿出一张照片来，告诉我“这就是春静的姑姑。春静回家可没少说起你的好来，我觉得你和春静姑姑俩人挺般配，这回请你来，就是想为小姑提这门亲事的。”听嫂子这样说，虽然没照镜子，但是我肯定脸红了，因为我觉得脸上发烧。平心而论，照片上看，春静的姑姑很漂亮，笑得很动人，穿着兵团战士的衣服更显得英姿飒爽。如果我答应了，对我来说无异于是“天上掉下来林妹妹”。可是我却不能也不敢接受这个“林妹妹”。因为自知“先天不足”是个“可以教育好子女”，当时就算是有这个心思也没这个勇气。我知道那时“出身”的分量。我一直认为，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她能幸福，可是跟着我这个黑五类出身的人还会有幸福可言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都能感觉到政治包袱的沉重，怎么还能拉上一个好姑娘和你一起来趟这池浑水呢？我把我的情况和顾虑对春静妈说了。我说：“嫂子，谢谢你们一家对我的认可。但是我要对春静的姑姑负责，不希望她因我的出身问题而日后过得不顺心。所以，我真不能接受这份美意。”春静妈说：“我们家看中的是你这个人，不在乎什么出身。”我说：“嫂子，你没听说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么？就算我和她能成，那下一代呢？我们的孩子还会遇到像你们这样开明的人家么？”春静妈默然了。离开春静家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做得挺男人的，没有因为只想自己而耽误春静的姑姑。尽管如此，心里还是不免有些落寞。这件事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丢下一颗石子，激起一朵浪花后很快又恢复原状了。我知道，当时婚恋对我来说，无异于是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即。这件事虽然没成，这次家访却难以忘记。许多年以后，我又见到春静，不禁打听起她小姑的近况，春静说她的姑姑后来回哈尔滨了，现在日子过得还是挺好的，我也就释然了。

我们班有一个叫李青的学生，长得比班上其它男生都壮实，虽说在班里有些影响，但总的说还算可以，没惹什么乱子，只是不怎么爱参加班级活动。一次数学课，下课后任课的王老师气呼呼地和我说：“这学生没法教了。”我忙问怎么回事，王老师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忍俊不禁了。原来王老师那堂课讲一元一次方程，例题中有两个同类项相加，一个前面系数是小数，另一个前面是一个二分之一的分数，王老师说：“要把分数都统一成小数这样才能合并，那么这个二分之一就要变成零点五。”同学们正听得入神，这时李青在下面拉着长声说“那—啥——玩艺啊？”教室里同学哄堂大笑，王老师一时简直不知该怎么讲了，连声问：“你说什么玩艺？”李青振振有词地说：“那二分之一和零点五能是一回事么？”听完，我劝王老师，也许李青真的不知道，你也别生气了，过后我批评他。话虽这么说，我想李青可能真的不知道二分之一和零点五是一回事，所以我找到李青，只是提醒他以后课上有不懂的地方要举手，老师允许了才能发问。因为这件事实在太搞笑，我也就记住了。可是再次提到这事时却引发了我和李青的冲突。

冯家中学是当地唯一的一所中学，不止是本公社的学生、附近的公社也有学生来这里上学，李青就是大德公社的，相对离冯家中学还要近点，就到冯家中学上学了。其实说近也有十多里路，每天上学还是很辛苦的，特别是冬天，天不亮就要离家出来。尽管这样，他迟到的时候还真不多。也许是我对自己失去学习机会感到遗憾吧，我从心里希望我的学生都能珍惜学习时光，所以对学生的学习抓得很紧。一天早上我给学生开班会，发现李青没来。正当我讲得起劲时，教室的门被人一脚踢开，李青扛着一袋子粮食，一手提着一个油瓶，书包在胸前吊着，满头大汗地进来了。我顺嘴说：“就像这样的，连二分之一等于零点五都弄不明白，再经常迟到，还能有长进吗？”出乎意料，李青梗着脖子对我说：“你总磕嚓我干啥？”不等我允许他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粮袋一屁股坐下。同学们全愣住了，要知道，还没有一个学生敢这么和我讲话呢。我真想把他拎出来，可是上课的老师已经到门口了，再说他长得快赶上我了，真要是动起手了，我还未必能赢。我扔下一句“李青下课到我办公室来。”就走了。边走边恨恨地想，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青是放学前到办公室找我的，我把他领到我住的值班室，关上门。屋里只有我们两人，看得出来，李青害怕了。我问他：“你知道磕嚓是啥意思不？”他低声说：“反正不是好话，我错了。”我问：“如果在校外，你敢这么说我不？”他说：“你是知青，我不敢。”我问：“那你早上为什么又敢了？”他说：“在学校，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会揍我，你是老师。再说，我真不是有意迟到。”我心头一震，在他的眼里，我是老师，是不能胡来的。我渐渐地平静下来，问他今天怎么回事。原来他扛粮食是要去粮库卖的，卖粮钱买灯油和给他妈妈买药。如果不是扛着粮食，他本来是可以不迟到的。听完，我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我委屈了李青。没再说什么，让他回家了。当我推开门时，看见春静和她同学王玉芹在门外站着呢，也许她俩怕我真的和李青打起来吧。后来王玉芹告诉我，李青的妈妈常年有病，家境不太好，李青得经常帮助家里干活。我决定到李青家里去看看。

李青的爸爸没有想到我到他家，见我来有点不知所措，赶紧把炕沿擦了擦说：“先生坐。”又忙着让李青的妹妹给我烧水。能感觉得到生活的重担压得这个中年汉子快透不过气了。交谈中我知道李青妈常年有病不能下地干活，李青的两个妹妹还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青提出来不想上学了，要上生产队干活去。但是李青爸爸还是坚持让李青上学，他不想对不起孩子。此刻，我忽然觉得很无奈，我没有办法帮助这家人。我支持李青爸爸的主意，让李青还是上学。同时答应尽可能的让李青有时间帮助家里干活。那次家访后，李青和我的关系近乎不少，班里的活动他也积极参加了。可是我总为那次班会发生的事感到歉疚，我觉得，那次是我伤害了他，否则他当时情绪不会那么大。后来，李青读完七年级还是辍学了。我又去了他家。我仍然抱着一线希望，让李青继续回学校上课。看到他家的房子更破旧了，他妈妈的病仍然不见好。李青告诉我，已经和生产队说好，他要到队里干活了。他想让他的两个妹妹能有学上。李青的爸爸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先生，我家的情况你都看到了，队里的分值一年不如一年，让孩子回来干活也是没法子的事。先生的心意我们领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就这样，两次家访，没能把李青留在学校继续学习。我只是后悔，不该拿二分之一等于零点五这事去挖苦他。现在想来，有点近乎残忍了。其实，他和春静一样也是个懂事的学生。今天算起来李青也有五十多岁了吧？按当地习俗，结婚较早，他也该是当上爷爷或是姥爷了。相信他的后代应该是比他的学历要高，也许会出大学生呢。

当时全校也没有一辆自行车，家访时全凭着两条腿。各大队离得很远，有时一天去几个学生家得分别去几个大队，要走几十里路，虽然还不至于风餐露宿，但是顶风冒雪已经习以为常了。好在仗着年轻，倒也不觉得辛苦。我感到欣慰的是家访当中的耳闻目染和亲身经历，让我没少受益。农民的淳朴与善良，农村学生求学的艰辛与执着，他们对文化的渴望与敬畏都令我感动，有时甚至都让你感到震撼。一路走来，渐渐地我懂得了珍惜，知道了欣赏，学会了坚持，增加了包容。于是，以后的路尽管依然还有曲折与坎坷，但是我总会一如当年家访时那样，步履坚实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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