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秋天的故事
那是七十年代的第一个秋天。
说来也并没有甚么天灾人祸，不知甚么原因，我落户的山区普遍收成不好，萧条的山坡上看不到一丝收获的喜悦。瑟瑟的秋风，吹过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庞，倒给收割的人们增添了几分忧虑。
入夜，大巴山的风已带有几分寒意。我孤独地坐在窗前的小木桌边，沉浸在昏暗的煤油灯的摇曳中。愣愣地望着窗外黑黝黝的世界，说不清是想甚么，还是期待甚么，只觉得冷冰冰的，心中缺少点儿甚么似的。
“叽叽咔咔……”一阵楼梯的响声，将我从迷糊、彷徨中唤醒。说是楼梯，那只是没有适当的词儿罢了。生产队把我安排在牛圈楼上，用两根杉杆钉了几根横木块，搭在门上，便称之为楼梯。说实话，刚开始真有点儿难为我，特别是担水上楼，那硬是癞蛤蟆吃豇豆——悬吊吊的，跟演杂技一样，还得讲点儿技巧。这会儿一听楼梯熟悉的响声，便知道是王富贵来了。
富贵缓缓爬上这可怜的阁楼，腔不开，气不出，沮丧地坐在我对面的扁桶上。他想对我说点儿甚么，却甚么都没说。一阵叹气，一阵摇头之后，便掏出烟杆“巴哒巴哒”地猛抽起呛人的毛烟来。
我被他搞懵了，甚么事情使他一反常态，与平时判若二人？他几乎整个脑袋都耷拉下来，萎靡不振的样子，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富贵过去的家境比较好，高中毕业后回乡当过一段时间的乡村教师。他喜欢当老师，干得也挺不错的，还受过县教育局的表彰。后来，不明不白地被大队李支书的女儿顶替回家做了农民。其实，谁都知道那位李二妹不是教书的料，为什么偏偏要“坑”聪明能干的王富贵？可是，有谁敢多嘴，言个不是呢？
我到生产队后，与他“臭”味相同，很是投机，不久便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他几乎天天都要上我的阁楼，总是从古到今，天南海北地侃个没完。无论春夏还是秋冬，他都这样陪伴着我，日复一日地打发这冷清清的时光。
看他今天这副模样，我十分诧异，更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试着问：“家里出了么子事？”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烟。浓浓的烟雾小从他的口腔和鼻孔涌了出来，弥漫着整个房间。又沉默了许久，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憔悴的脸上阴沉沉的，交织着迷茫和绝望，有气无力地对我说：
“兄弟，我们不是外人，给你交个底吧，今年分的这点儿粮食，还给她山下的二舅都不够，离明年小春还早得很，咱们一家老小五口，怎么过呢？唉……”
看着他强壮的身体，想着他家的老老小小，我也陷入迷茫之中。说得也是，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这么大一家子人，没有一点儿粮食，又怎么能够熬过这漫长的冬天呢？——这，到底是甚么原因？
我曾经取笑过他的名字，又富又贵，今后肯定要过好日子！他解嘲似的告诉我，他也想顺从父母的一番好意，可是愈想愈穷，总不能改名为王贫贱嘛。
他挪动一下身子，向我*近了一些。在昏浊的灯光中，我发现他的眼神仿佛亮了那么一点儿光。他显得有些紧张，俯身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兄弟，你想过没有？这世道……恐怕有些不……”
没有等他说完，我就急忙对他摇晃手掌，站起身来向门外小心地看了看，生怕墙外有耳。确信没有人后，才回过头来，十分严肃对他说：“你我虽是朋友，但还是休谈国事为好，免得以后招惹是非。”
他睁大双眼，显得有些失望，呆呆看了我好一会儿，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一阵沉默后，他然后转过身去，木然地望着窗外黑洞洞的山野，似乎在向老天祈求答案。
我何尝不理解他的心情，也明白他想告诉我甚么。然而，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一想起父亲“文革”中惨死的场面，就心有余悸；一想到李支书严肃的告诫，就胆颤心惊！哪里还敢与他畅所欲言，推心置腹呢？
我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对他太残酷？是不是对他有些内疚与同情？我想说点甚么来安慰他，但确实不知道对他说点儿甚么才好。
我曾经问过他：这里为什么这样穷，到处都不长庄稼？
他告诉我：以前这里并不穷，虽然土地不多，却年年都是好收成。那时候这周围的山上全是原始森林，野兽多得很。小时候经常和他父亲进山，冬天在森林中挖陷阱，安卡子打猎；夏天在山谷峭壁上采蘑菇，采药。50年代大炼钢铁，砍掉了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使这蜿蜒起伏的林海全部成了光秃秃的山峦。土地是多了，却不长庄稼。
死一般的沉默，难受得令人窒息，煤油灯在沉寂中也显得愈更昏暗。突然，他转过身来，胀红着脸，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异常认真的口吻对我说：“你我朋友一场，我理解你的处境，绝不难为你。不过，请你记住，要是我突然死了，你一定帮我说句真话：我是不愿意当饿死鬼才死的呀！”
他几乎是喊完这番令人费解的话，面带愠色，愤然转身下楼，向黑暗怅然而去。
望着他在黑暗中即将消逝的蒙蒙胧胧的背影，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天哪！他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费解的话？难道是我伤害了他？我若有所思地靠在窗前，呆呆地望着这迷迷茫茫的世界。油灯的油燃尽了，火焰挣扎了几下，变成一个小小的火点，缓缓地熄灭了。黑暗渐渐将我包围，寒意慢慢向我袭来。我仿佛毫无知觉，甚么也不知道；又仿佛十分清醒，甚么都明白。过了好久好久，才恍恍惚惚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哭喊声惊醒，心里一紧：难道他真……简直不敢往下想，匆匆跑进院子，王富贵的家门围满了人。我甚么也顾不得了，挤进里屋一看，满屋子锅碗狼藉，王富贵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早已冰冷了。
我的天哪！你怎么能够这样直面人生，草结人生呢？我甚么话也没有说，我又能说些甚么呢？望着他僵硬的身躯，怅然离去。向何处去，向谁诉说满腔的悲恸与酸楚？伫立山头，极目秋色，我惆怅的心愈发懵懂与困惑。
他，渴望富贵却又贫穷，热爱人生却又轻身，就因为不原意做一个饿死鬼，而胀死在那一年的秋天。
我，虽然苟活人世，却如死了一般……山，依然是光秃秃的山；人，依然是孤零零的人。我不敢象他那样面对人生，然而，他没有讲完的话，却时时折磨着我虔诚的心灵。
1990年初稿于重庆
2010年9月8日晚改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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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0/11/18 15:30: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