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儿
她姓程名寒秋,十六七岁的模样,个子不高,却身材婀娜,长得乖巧动人,一笑一对小酒窝,深得大家的喜欢,都亲昵地叫她三妹儿。
一天,三妹儿突然出现在我的阁楼上。她拘谨地站在门口,羞涩地叫了一声:“穆哥哥——”
“有什么事吗?”我奇怪地打量着她。
她脸上泛起一片红晕,极为难堪的样子,与平时开朗活泼的她判若二人。
“不用怕,有什么事儿尽管说嘛。”我笑着替她解围,“到里面坐。”我用手指着窗前小木桌边的小条凳。
三妹儿没有坐,慢慢从身后伸出一只拿着小碗的手:“家里没有盐了,想找你借点儿。”说完这番话,她脸上变得绯红,如一朵盛开的红花。
“可以,可以——”我急忙把盐罐递给她,“借什么呀,你只管舀就是。”
三妹儿舀了盐就迅速离开了我的阁楼,可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中端了一碗咸菜,轻轻放在小木桌上,没有了刚才那种拘谨难堪的模样。从此,三妹就成了我阁楼上的常客,不过,她总是有事才来。
一个夏天的傍晚,三妹给我端来一碗豆腐乳,坐在小木桌边,望着我的脸,带着一丝微笑问我:“穆哥哥老家有豆腐乳吗?”
“有,就是不容易买到。”我看着她回答,“都好久没有闻到豆腐乳的味道了。”
“你的家远吗?”她盯着我的眼睛,好奇地问。
“当然远啦,要坐汽车,坐轮船,好几天才能够到家,能不远吗?”
“轮船什么样子?汽车跑得快吗?……”
“你老家什么样?比县城还大吗?……”
连串的问题让我应接不暇,望着她睁得大大的双眼,我能感受到她澎湃的内心世界。
“我的家乡有长江嘉陵江,有许许多多的高楼大厦,不知比云阳、万县要大多少倍……”
“哇,比万县还大!听说万县有个钟鼓楼,半截都在云里头耶。”三妹儿好惊讶,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闪动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异彩。
我耐心地告诉她:“中国还有很多重庆这样的大城市,外国也有许多大城市,还有摩天大厦呢。”
就这样,三妹儿似乎渴望到我的阁楼上来,但每次都是等她借东西的机会。来了后不是帮我拉风箱煮饭,就是坐在小木桌边,看着我,听我讲她从未听过的新鲜事儿。每逢这种时候,我都会从她的眼神中明显感觉到,这是她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
一天下午,我外出巡山,检查是否有哪家的牛羊吃生产队的庄稼。在后山坡遇到了三妹儿,她放牧着两只家里唯有的小山羊,坐在路边,远远地望着屋梁山发呆。
我悄悄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坐下,没有喊她,不想惊扰了她的梦,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她穿了一件红色花布衫,在夕阳的余晖中格外显眼。五彩的光映衬着她清纯秀美的脸颊,可爱极了。
“穆哥哥呀,来多久了?”她的脸颊悄然中红了起来。
“看什么呢?”我看着她粉红的脸问道。
“看山的那边。”三妹朝着屋梁山,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期待,一种无奈,“哎……我从来没有出过屋梁山。”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想出去看看吗?”
“做梦都想!可——又怎么行呢?”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暗淡,惆怅的神情充满酸楚,忧伤的思絮令她还显稚嫩的脸庞瞬间凝重起来,充满无限的凄凉,无限的伤痛,“我们家没有钱……”声音小得可怜。
我同情地看着她,却不知如何抚慰她悲凉的心。
三妹儿依旧望着高高的屋梁山,仿佛那是她希望的所在,又仿佛是她不可逾越的天堑。
“你还小,今后出去的机会多得很。”我小心翼翼地安慰她。
“谢谢穆哥哥——山的那边有些什么?”她的双眼仍然望着屋梁山。
我指着屋梁山告诉她:“山的那边有长江,顺着长江往下走,可以走出四川,到湖北、湖南、江苏和上海,还可以通过大海到世界各地……”
三妹痴痴地盯着我,仿佛沉浸在美轮美奂的神话之中,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妹是个勤快人,手脚也很麻利。吃红苕的季节,几乎天天都是她给我挖、帮我洗,一直到把皮削得干干净净,才送到我的阁楼上来。
那天傍晚,她端着削好的红苕走上我的阁楼,见我坐在小木桌边,望着窗外发愣,便知道我又想家了。她一声不吭地把红苕放进锅里,拉着风箱,静静地望着我,带着一丝甜甜的微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走过去对她笑了笑:“谢谢,又让你辛苦了,还是我来拉吧,”
“把你的手伸给我看一下。”她坐在灶前没有动,拉着风箱,带着微笑,脸颊在火光的闪烁中愈更妩媚动人。
她拉着我的手指,仔细端详。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手掌,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细皮嫩肉的,哪是做庄稼的手?”她慢慢抬起头来,眼睛里面有一种同情与怜爱,“以后地里的重活儿我帮你做。”
从她的眼神中,我感觉到一种温暖,就像亲妹妹一般。我抽回手掌,回到窗前小木桌边,静静地望着她,望着火光辉映中的脸,多像我的妹妹呀!
我也有一个三妹儿。小时候,我们经常坐在红岩村对面山上的黄桷树下,等待爸爸妈妈下班回家。三妹儿就抱着我的头,学着理发师给我理发、洗头,弄得我痒痒的,好舒服,好惬意,直到今天也记忆犹新。
“又想家了?”三妹儿关切的话语,把我从遥远的思绪中唤醒。摇摇头,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
“穆哥哥,云阳县城大吗?”三妹突然问我。
“不大,只是一个县城而已”我不以为然。
“与团坝、桑坪比呢?那个大?”三妹的眼光露出一种渴望,渴望了解更多更多。
“当然县城大得多,那里有工厂、学校、商店、医院……”
看着三妹的眼睛,我继续给她介绍:“县城就在长江边,依山而建。江的对岸是有名的张飞庙,江边有码头,可以坐轮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只顾自己津津乐道的介绍,却忽略了三妹的变化。
“到县城远吗?”这才发现她的神情有些凝重,仿佛沉浸在某种希望之中,格外强烈。
我还在犹豫,还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她一下子拉住我的双手直摇晃:“快说呀,穆哥哥。”
“走路翻屋梁山要一天,然后先坐马车,再坐汽车,顺利的话,来回要四五天吧。”
三妹的手松开了,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精神突然间崩溃,眼神也变得有些黯然,充满了失望。
见她如此难过,我顿时产生一种恻隐之心,脱口而出:“别难过了,下次我去县城带你去。”
“真的吗?”她扬起头来,有些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当然是真的,难道你不信吗?”我没有骗她,那时候知青走趟县城并非什么难事。
三妹儿一下子跳了起来,就差没有扑过来拥抱我。她拉着我的双手不停地蹦呀、跳呀、笑呀,眼睛里面闪动着晶莹 的泪花……
我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直到回城的那一天。因为,那一年我没有去过县城一次,调令也来得太突然。
那一天,我背着行李包走下阁楼,发现院子里站满了送行的老老少少。三妹儿也站在中间,穿着那件红色花布衫格外显眼。她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只是用一种别样的眼光看着我。
离村子越来越远,我忍不住回头一看,猛然发现,村头的山崖边上,有一个红色的身影,虽然那么渺小,却那么清晰,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间。
2010 年12月6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