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夏天的桦树林是颇受欢迎的。锄地歇息的时候,我和断石钻进树林乘凉。我感到很累,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豆地,嘴里喃喃道:“唉,什么时候到头哇!”
一晃,来到南北河农场已经三个月了。
三个月的变化很大。
第一,我们基本上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尽管吃的方面仍不习惯,但我们的伙食不再由梅岗的女连负责了。我们自己办了食堂。一些知青学会了发面蒸馒头,学会了用苞米面做窝头,学会了把大头菜(卷心菜)菜根切成薄片腌成咸菜(酱菜),食堂自己调剂伙食,使大家觉得吃饭不再那么难咽。连队成立挑水班,专门供应大家的用水,不再像过去一天一瓶热水一盆冷水,如果还不够,都会自己上井台挑了。
第二,我们不再像刚来的那几个星期闲着没事干了。化冻开春后,我们即投入了田间作业:平整土地,选种播种、接下来就是眼下的除草了。小麦可用飞机撒农药除草,而大豆地必须靠人工来锄草。他们把锄草叫铲地。一块大豆地几百上千亩,每人一条垄,一眼望不到头。从早晨六七点钟开始下地,地里两顿饭,一直干到天黑结束。再要步行十来里路才到家。而这样的活一干就是十几天。我可真有点受不了啦。
断石好像并不累,一个人走到一棵桦树旁,细心地剥起树皮来。白桦树的树皮纤维很密,有时能剥下手掌大小一大张,又薄又软,像纸一般。断石揭下一张洁白的树皮,小心翼翼地夹在一个本子里,转身见我诧异,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喜欢——说是最高级的信笺……”
我拽他坐下,盯住他的双眼,单刀直入:“怎么样了?”
浓眉底下,那对平时坚定有神的眸子一时迷茫起来。他楞神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摇摇头:“不能啊,……真的,我不能!——阿华,说心里话,我真没想到她会对我这样真心。可是,要是那样的话,不就意味着——要在这儿扎根一辈子么?那么,我妈一个人……”
天哪,我没想到他竟想得这么远。
第一次要帮断石洗衣被拒绝后,范子娟又来找过断石一次。
我见到过那一次。那是一天晚饭后,我和小四眼两个在下象棋,大刚在一旁公证,因为小四眼老耍赖,老悔棋。有时明明要输了,会装出故意不小心把棋盘弄翻了重来。我只好叫大刚当公证人。这回儿,小四眼正抓耳挠腮的,因为他的一只马已经被我活捉,跑不掉了。他想悔棋,手刚伸出,被大刚一把抓住:“不许悔棋!”
小四眼甩掉大刚的手:“谁悔啦,谁悔啦,谁悔啦?”
正闹得不可开交,有人进来传话:“李断石,外面有人找。”
断石放下手中的书,皱了皱眉头。
小四眼乘机把棋盘一撸,示意今天不下了。
我们偷偷跟着断石出门,看到找他的正是范子娟。
天还没黑,范子娟在离我们宿舍十几米外的空地上站着,边上仍是她的好朋友大眼睛陪着。范子娟穿着一件收腰的红色上衣,将身材映衬得更加窈窕,白净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不知是刚洗了脸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低着头,两眼看着地下,一只手拉着大眼睛,似乎需要一些依托。断石在离她们五步远处停住了脚步。我们远远的观察着。
范子娟抬起头,那双杏眼左右顾盼,迟疑着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大眼睛推了她一下,好像是示意她开口说话。
那张樱桃般的小嘴用力抿了抿,张开,翕动几下,很快又合上了。
距离太远,我们听不见说的什么。
她话说得很快,说完,脸上又泛起一阵绯红。
断石背向着我们,所以我们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
只见断石听她说完后,头低了一下,然后很快抬起来,摇了摇。
范子娟马上一副失望的表情,眉心微微蹙起,这让我想起“颦”这个字,好像和古代一个叫西施的有关,中学里学过,具体记不起来了。反正觉得看起来很美。
这时,断石已经回转身。我们赶紧撤退,慌忙中大刚撞上了小四眼,小四眼于是满地找他的眼镜。
后来的事,断石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后来断石还是把衣服给她洗了。因为范子娟第三次找他时,看着他左腮上的那个伤疤,含着眼泪,抽泣着说:“你为我……流血,我……过意不去……”
当然,这话是没有旁人时说的。可是断石告诉了我,讲完后他叹了口气:“阿华,如果你看到她眼里就要滴落的泪珠,你是无法再拒绝的。”我相信这是真的。
以后的事情按照读者的想象正常地发展:子娟常来帮断石洗衣服,断石负责保障洗衣用水。有时,我们也能借到一些光:子娟在洗断石衣服的同时,“顺便”把我们的也带进了。我们自然顺水推舟,当然也希望他俩的关系能很好地保持下去。
但事情并没有按照我们的愿望发展。
那是一个月色很好的晚上。子娟帮断石洗完了衣服,两人一起晾衣服的时候,当那双会说话的杏眼与那对闪闪发亮的眸子相遇时,红晕飞上了瓜子脸,她柔声道:“出去走走,——好吗?”
这是第一次郑重的邀请,断石犹豫了一秒钟,随即慢慢地开动了脚步。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山坡上,桦树林仿佛笼着轻纱的梦。子娟走到一棵白桦树旁停下来,痴痴地揭着细洁的树皮。断石神志恍惚地站在一边,他的心被两个相互排斥的力绞着,痛苦地咀嚼着一路上他俩的话语。
一大张树皮眼看完整无损地被揭了下来,子娟骤然住手了。断石上前一步,习惯地伸出了手帮忙。就在这时,子娟猛地捧住那只受过伤的左手,在那硬币大小的伤疤上热切地吻了起来。断石的心头一颤,头脑里哄的一声,迷迷糊糊从子娟伏下身子那微微敞开的衣领中看到一片眩目的白,那样的滑如凝脂,让人心旌摇荡。断石大口地喘着气,缓缓地抽回左手,捧起那张俊秀的脸。子娟的一双凤眼中盈满泪水,欲滴未滴。她踮起脚尖,双唇贴住断石的左腮,闭上眼睛,默默地摩擦着那块疤痕。过一会儿,双唇慢慢地向左移动,在断石的脸上探索着那幸福之泉。断石突然把头一偏,子娟无力地倒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啜泣着。
此时断石似乎完全清醒了。一股顽强的不可抗拒的力从心头升起。他把子娟扶定,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往回走。留下子娟在那静静的桦树林里。
后来子娟捎给断石一封信。从此再也没来找过他。
信是写在一张纤纤的桦树皮上的。
“……那天,请原谅我的冒失……你的心思我明白,其实我又何尝不想离开这儿?……如果说,通过努力可以达到自己的意愿,那么让我们各自努力吧。祝你如愿。”
我清清楚楚记得,当时他咬着嘴唇看着信,手痉挛地颤抖,最后,一滴血滴在那“高级的信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