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盈江随想(五)
水土不服,不单是指吃喝与气候上的不适应。
北京、上海、成都,三地知青到了大盈江后都有许多不适应的,都有一个适应过程。这里要数北京人最笨,适应起来最慢。
一年中有七、八个月是雨季。雨季里也会有晴天,只是下雨的日子比晴天的日子多。就算出门的时候万里无云、响晴白日的,不知什么时候从哪座山后飘出来一小片云追赶着你,你也要赶紧打开伞,来得快呀。一阵雨,也许就几分钟,随着云飘过。眼看着不远的前方还在下着,你却可以收起伞接着轻快地赶路了。一天中几片云的轮流追赶,中间还不耽误太阳露脸儿。那几个月,可不是“说不定那片云有雨”,而是片片云都带雨。要是不见云只是阴沉沉的天,那雨要下个一天两天不停的,也是常事儿。
记得有一次是六天没见太阳,下雨的前一天同宿舍小伙伴床底下泡在脸盆里的衣服忘了洗,男孩子的衣服坚持到非洗不可才胡乱泡在洗衣粉水里,三天就难闻得屋里呆不下人了。后三天每天用清水洗一遍挂在屋前走廊里,臭得别人不愿意从我们宿舍门前走过。天晴了,衣服扔了。要不,怎么一见太阳百十人的连队一院子都晒被子呢。
雨季也很少有大雨,就是沥沥拉拉地下个不停。下雨的日子不能不干活呀。该养护橡胶林的,要上山钻林子给橡胶树除草去;该割胶的,天不亮冒着雨就得进林子割胶去;该插秧的时候,要下水田冒雨插秧去;到了赶街的日子,打着伞趟着泥水也得去买东西呀。这不过是需要过的最小、最容易的一关。老职工们多少年来就是这样过来的,他们中间也有许多不是云南人。
九十年代末,我在拉萨听当地人说过,三千八百米高原缺氧反应只要坚持住了一个礼拜,也就适应了。我在拉萨不足一周,不知真假。
可当年这滇西大山里的雨季,北京人愣是有一两年了还不适应的呢。是南北气候差异大?年纪小?城里的孩子娇气?怕是都有。
还有比雨季更让知青难以适应的。
大盈江,兵团连队里是汉族人多;地方上则是少数民族人多。兵团连队散落在少数民族村寨之间。走出连队,路上随处可见少数民族人,哪个族的都会遇上。
我们最初看少数民族人总觉得有点儿怪,不管是服饰打扮,还是语言歌声。恐怕少数民族人最初看到我们这些突然在他家门口降临的“大城市来的”人也觉得有点儿怪吧。相互的陌生,相互的避让,拉大了彼此的距离,这就使相遇时双方不仅没有交流还莫名其妙地徒生戒备感。
刀耕火种,多少年来人们这么说云南的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男人几乎都有带佩刀的习惯,山上下来的景颇族男人除了带着短刀还更喜欢腰间横上一把长柄腰刀。后来我们知道了那长刀在路上还有涮草惊蛇的作用,但还总是看着不舒服。初到此地的北京女青年就不光是一个看着不舒服的感觉喽。
连队之间,临近的少说要走半个小时山路;去一次营部,上坡下坡的也要四十多分钟;去县城赶街,半个小时山路下到平原后再走半个小时。雨季里,野草疯长。山间小路弯弯曲曲,路边杂草半人高。倘若你一个人走在这样的路上,前面两个腰间横着刀的,后面又快步赶过来一个带刀的,什么感觉?
大白天的,知青里男生一个人赶路的少,女生少于三个人走在路上的几乎没见过。太阳下山以后出门就更是这样了。刚刚到边疆的时候是这样,几年后还是这样。尽管几年下来没有听说出过什么事儿,或根本就不会出什么事,但是,城里人从小到大没有见过的、陌生的场景下的担心、警觉,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说成是胆小,也可以。
通常走在山路上越是人少的时候越要喊山歌,越是天黑的时候越爱唱山歌,这是大山里景颇人的习惯,特别是男人。我们经常在山路上远远地听见那听不懂的山歌,却从来没有过悠扬、优美的享受的感觉。小心起来的感觉倒是常有。
那是初到盈江不久的一个晚上,去营部看完露天电影,走在回连队的山路上。我们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边走边聊着,女生不远不近地跟着。身后远处传来了景颇人的山歌。有电影,会有不少的山上山下少数民族赶来看。人家回家的路上高兴亮亮歌喉,这又怎么啦。身后的那几个女生却是紧走几步追上了我们。不一会儿,干脆就一步不落地跟我们走在了一起,还不断的催我们快一点儿走。论走山路,在没有路灯,手电筒的光亮离不开脚尖儿的山间土路上,和“城里来的”步履蹒跚相比放歌夜空的人那就是健步如飞啦。不一会儿,歌声近了。有个女生揪着男生的衣袖说,我们站下,让“他们”过去吧。凭什么呀。男生异口同声,充当着好汉。求你们啦,让“他们”先走不行吗。听得出来,说话的那个女生都是哭腔啦。我们站下了,看着几个歌者大大咧咧的唱了过去,又等了一小会,才接着赶路。余下的路上,男生女生的几乎没人说话。到今天我也想不起那晚看的什么电影。
今天,大学生毕业了,同城就业,考核通过后还会有个上岗前的培训,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入乡随俗”,也要告诉你咱们这儿都有什么“俗”、你怎么个“随”法。现在的孩子不仅是“抱着”长大的,上班了还“抱着”送一程呢。
我们那一代是“经风雨见世面”中“闯”大的,“打起背包就出发”的速度等不及培训。谁又有资格培训我们呢?他有过类似的经历吗?也是在十几岁的时候?
不适应的,必须适应,只能适应。就是需要适应的东西稍稍多了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