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盈江随想(八)
大盈江人厚道,在那个特殊年代社会大环境中,他们尽力地善待着知青。
还记得初到连队不久,大概在一周左右。一次晚上开大会,说是要传达什么文件。反正那个时代传达“中央文件”、“上级文件”是一件即庄严而又频繁得让人不当回事儿的事。指导员板着脸说:要传达的文件是给无产阶级、贫下中农听的,成分不好的,都出去,到连部办公室单独开会去。话音一停,有几个老职工很习惯地站起来走了出去,脸上并不见有多少尴尬。知青里有人一脸迷茫地相互看着。指导员稍作停顿,接着说:北京知识青年,家里成分“高”的也走吧,去连部吧。这是我们到边疆后第一次听基层领导提到“出身”。他把出身不好的说成是“家里成分高”的。当他看到知青里近一半人站起来走出去时,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
我是走出会议室去连部开会“一小撮”中的一个,那天到底传达了什么重要文件,事后也没问过。到了连部,看到五、六个老职工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坐着,全然没有在北京见过的“牛鬼蛇神”们的那种倒霉相。连里派来在这里主持开会的是位排长,那可是“硬邦邦”的贫农、复员军人。他看见一下子走进来十来个知情,觉得很奇怪。连部办公室一下子挤满了。
我们的小会,开得非常的轻松。那位排长就读了一小会儿报纸,接着就跟其他人聊起了家常,抽烟,喝茶。我们这些知青这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原来,来到这里的几位老职工,有一位上了年纪的是本人成分为富农,其余的也都是出身问题。等到那边大会散了,我们也就散了。
这是在大盈江八年间唯一的一次因为出身问题被另类看待了的。就是这一次,也没有人问过我们“你是什么出身”或“你们家是干什么的”一类使人回答起来很难堪的问题。
那是个特殊的年代。绝大多数知青的档案里最重要的也不过就是“出身”了,是比个人“政治面貌”还要重要的。年龄相差很小、同是刚刚离开学校大门,社会待遇的区别几乎就决定于不同的“出身”了。这一点,北京知青都很清楚,尤其是“出身”不好的人。“出身”给个人带来的麻烦、尴尬、苦恼、郁闷以及隐藏在内心不敢丝毫流露的愤愤不平,早在没有走出学校大门之前就饱尝了,甚至于习惯了。没有人敢隐瞒;多数人是认命的。
在大盈江生活的几年里,除了那一晚,没有人在任何场合再“提醒”知青还有着“出身”这一差别。随着时间的推移,盈江的知青,这一无形的差别也逐渐被忘却了、淡化了、甚至消失了。几年后,大部分人离开边疆返回北京,“出身”的差别又复活了,又明显地存在于人们之间了,还延续了好几年。若干年过去了,一次与几位上海知青战友在北京聚会,几杯热酒穿肠后说到了这一话题。一位上海知青说,他的感受也是这样的,离开盈江回到上海后很快就被唤醒了“出身”诟病的后遗症。看来大家的感受是相似的。
在盈江,我的一个哥们儿就有这样的一段经历。
那个年代,定期要有“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开会,类似“劳模”开会一样。开会之前要为“积极分子”们准备发言稿或个人事迹文字介绍,要找人帮助“整理”文字材料。能不能被上一级认可多一半就靠文字“整理”了。“积极分子”多多,“整理”材料者乏人。知青,恰逢其时。我的这个老高一的哥们儿最初是在连队里写,之后他也就这样跟着“积极分子”们的材料连而到营、营而到团、团而到县了。
他是乐不可支啊。营里开积极分子大会,前一周“整理”材料的人要先到位准备会上用的文字东西。团里开会就要提前两周,县里还要多几天。一旦正式开会了,“整理”材料的人没事干了,就跟着列席开会,等同开会者一起吃会议“小灶”,也算是酬劳了。要是再加上营、团篮球队“集训”打球也把他叫上,第一年他还真在连里“缺勤”不少呢。
当他一味地为“不劳而获”而偷偷高兴的时候,麻烦来了。营里一个边疆特有的临时性专案小组需要个写东西的,营部通知要他这个笔杆子参加。他不想去。拖了一天,连长找上门来对他吼:你不想参加也自己去营部说嘛,闹得营长来电话骂我干什么。没办法,这哥们儿到了营部找教导员说,我出身不好,不是无产阶级家庭出身,也就写写积极分子材料,不适宜参加专案组工作,我要是不说清了自己的出身问题,怕过几年成了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那个现役军人教导员不耐烦地听了这个北京知青的一通表白,把帽子往上一推,大声说道:你怎么这么啰嗦。我不管你说的那些,赶紧给我报到去,耽误了工作看我怎么处理你。随后,这个“黑五类”知青还真的就跟那些带枪的军人一起工作了好几个月。
在北京,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儿。首都在“出身”问题上较真儿起来那也是高水平的。
北京知青到大盈江后的第三年,不少高中生被相继调离了连队,一部分安排在营、团的职能部门搞文字工作,大部分安排在学校里教书。也有一部分初中生到小学教书的。我就是那时到中学的。一时,团里的几所学校几乎都让北京知青给占了。一次县里趁放寒假召开全县的教师大会,就看“兵团”学校的教师们几乎一水儿的知青,和地方上教师队伍相比那是最整齐、最年轻、最活跃的,当然也是最不好管的。
那是个知识遭罪的年代。我们的老师们在大都市里缩手缩脚地被冷落着,我们这些半吊子“学生”却在边远的大山里不知深浅地活泼在讲台上。
何况这些进入学校讲课的知青里有不少是“出身”不好的,严格地说是不该让其“混”进教育战线的。
大盈江人不这么看。老职工大多没有什么文化,希望寄托于下一代。眼看着团里、营里的橡胶加工车间、小电站、拖拉机维修站、赤脚医生、护士、电影放映员,连队的文书、司务长,这些工作都要年轻的、有文化的。哪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有个好一点儿的工作呀。老职工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学校就是要孩子好好读书。这是最实在的。老职工见到我们这些“知青老师”,总是很亲热地托付我们:娃儿就交给你了,他要是不听话、不好好读书就告诉我,看我不揍他。我和伙伴们都有过这样的感受:孩子可怜,家长更不容易,不能太对不起人家的托付吧。
我不记得当时的“白卷英雄”事迹是怎么传达的,似乎在大盈江没有被当成大事儿看。大盈江的“尊师重教”是发自于学生、家长内心的,是真诚而不掺假的,是有别于内地、有别于大都市的。至于讲台上的人是什么“出身”,好像是被人们不经意中忽略了。
多少年后,我们在一个学校里当过老师的知青陆续回到北京,几乎没有一个人能进入“教育战线”,那怕是小学。除了学历不够之外,“出身”这一关在首都是不好“蒙混”过去的。后几年,能有老三届的进入学校当老师,也不单单是学历补齐了,而恰恰是“出身”“成分”一类评判标准被废弃了的结果。
说到大盈江人的厚道,感受至深的,莫过于我的那个同学了。
我们是一个学校的,他比我小三岁。本是“革干”好出身,偏偏老爹被打倒、被“专政”。“黑帮”子弟也沾个“黑”呀。那年头,父母在运动中上下沉浮地流动着,“出身”问题也就在子女头上悬浮着。不记得是哪位大作家说过了:最是这种从社会上边急速跌落下来的人不好过呀。他就迷茫过、反抗过,
到了大盈江的第二年,那时我还在连队里。一天,他被连里叫去不让出工干活了,“限制”在连办公室有人“陪着”写检查。这检查一写就是两天。晚上回到宿舍,我问他,灰头土脸地回答我说,还不是前两年北京的那点儿破事儿。
第三天中午,指导员告诉我,下午不用出工了,到连部,有事儿。走进连部,看见早有几个人一脸严肃地等着我,其中有两个现役军人。指导员简单介绍说,这些是团里政治部的,找你是要调查你那个同学的事儿,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有人做好了记录准备后,谈话开始了。
通过来人的谈话,我知道了,是北京有关部门给团里发来一封信,点名要“兵团”好好管束我的那个同学。北京的来信啊,那不就是上级的指示嘛,团里自然十分重视。信里说,某某人,曾经参加过一个“组织”、曾经在北京大街上骑车追过“中央文革小组”的某位首长的轿车、曾经“冲击”过公安部并被抓。这是何等的罪过,又是何等的人物啊。
看着我笑了,一位“首长”喝令我“严肃点”。我也知道是过分了,不敢再笑了。我掰开了揉碎了地讲给在座的:那都是前几年中学生的事儿,都是一些因家长出了问题而丢了光环的“小将”,被运动推上了高峰又跌落了下来,都是小孩子似的胡闹。
说着说着,有人还给我到了一杯水。问我,“首长”的小汽车后面怎么会有那么多骑自行车的呢?你们北京学生每个人都有自行车?公安部那么重要的部门站岗的就没有枪?有人敢往里冲就不开枪?怎么会抓了起来一个礼拜就放了呢?那个叫什么什么联合行动的组织是属于那个单位领导的?我尽可能的一一回答着。
可能是我的“出身”决定了我不会和那个有“重大问题”的人是一伙儿的,少了几分偏袒之嫌;也可能是我十分肯定地讲述了那是那一年那一月的事情,从而能推导出“重大问题”人当时不过才十三、四岁。反正调查就这么结束了,我那位小同学的检查也不再写了。
没有几天,我这个同学的“事迹”就在连队里传开了。了不得呀,他敢在北京的大街上追赶那么大的“中央领导”。看不出啊,那个“背时鬼”还敢冲“中央”的公安机关呢。
玩笑间,老职工们对他倒有几分欣赏和喜欢了。之后几年,我的这个同学在大盈江平平稳稳地过着,再也没有惹上什么事。后回到北京,进了国家机关工作。上山下乡三十年纪念活动,他和许多伙伴回大盈江去看望了乡亲们。
“背时鬼”,云南话,表面上是一句咒人的话,有时也在表示着一种疼爱之意。当年常听老职工喊自家的儿子:不要老是在外面疯耍啦,回家喽,你个背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