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盈江随想(十)
大盈江,旱季无雨多风。
北京的冬、春两季,恰是大盈江的旱季。旱季里,几乎是一滴雨没有,几乎是每夜刮风,大地干透了。
一到旱季,就要给山上的橡胶幼林浇水。才种下几个月的橡胶树苗特别娇气,缺水几天就会渴死。
那个年代,机器化、自动化还只唱在理想里,现实中只能靠“劳动化”“战斗化”。连队里,除了后勤人员,所有劳力分成两队,不分男女,每人一条竹担、两只水桶,挑水上山给小树苗浇水。今天你这队上山浇水了,明天就能换点儿别的活儿,缓一天。
小树苗在向阳的山坡梯田上,株距、行距都有着严格的尺寸。小树毫无遮挡地暴晒在骄阳下,红土干裂。
最近的水源在背阴山脚低凹处,水塘边杂木丛生,石上青苔湿滑。水浑,只可浇树。
挑起一担水,一路上山,一段是沿小路蜿蜒而上,一段是梯田间拾阶而上,坡度时缓时陡。重担上坡急行,空桶下山算是休息。老职工把高处的、难走的路留给了自己,他们半天时间也就挑上六担水;知青们半天时间上下八次挑上去四担水。头顶烈日,低头看路,两臂前后伸直拽着桶绳,途中相遇了也连个招呼都懒得打,只顾喘着粗气。老职工浇到树坑里的几乎是一桶水,知青们一路跌跌撞撞、迤逦歪斜地能剩下半桶水浇进树坑就不错了。
那几天,知青们都知道了什么叫“百步无轻担”,还知道了人在干渴燥热时也会像狗一样的把舌头伸出来。
这样的活儿只干一天,我们就明白为什么要分两队轮流干,要干一天缓一天了。就这样,第二天树坑里依然是干的。旱季啊,白天暴晒,夜里听风。
老职工都知道,这段时间在林地里是绝对不能抽烟的,荒草干得见火就着啊。橡胶林要是着火,扑火灭火的谈何容易,连浇水都这么难呀。橡胶关联着国防工业,国防关联着国家与政权,橡胶林着火的罪过还用别人给你上纲上线嘛。
旱季有一个好处,就是连队里篮球场的土地也是干干的,能每天打篮球。那时侯我们真年轻啊,不管怎么累,吃饱了就有劲儿折腾。
那天傍晚,我们正在打篮球,远远地看见几个知青摸样的人走进连队。随后连里有成都知青迎了上去,接到宿舍里。前几天,第二批成都知青刚到大盈江,新来的都喜欢串连队找熟人玩儿,这是常事儿。我们还接着打球。
不大一会儿,成都男知青的一间宿舍里闹了起来,声音很大。有几个人跑出来,到女生宿舍叫了几个成都的女生过去,随后就有了哭声。
一个成都男生走出宿舍向篮球场上喊着:李娃儿,你还打球,还不给老子滚过来!还有你,矮子,来嘛,快点儿!
声音似乎不大对,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球场上的成都知青都很快离开了。球打不成了,我们几个北京的也走了过去。只见不大的宿舍里挤满了人,门口围着人。有人问,怎么啦?
还是那个刚才出来叫人的男孩子,瞪着眼睛喊着:你们爬呦!管你们啥子事嘛!不是成都人都给老子走远点儿!
我们知道,“爬”,是四川话里很不好听的,是“滚”的意思。平日里,成都知青和北京知青最要好,今天这是怎么啦?
不多时,几乎全连的成都知青都围在了那间宿舍前。哭的人越来越多了。男孩子似乎觉得光是哭还不够,大声叫着,胡乱地骂着。四十几个人在一处,挤在屋里屋外,走廊上下,像是彼此传染着狂躁,相互激励着愤怒。他们叫着,骂着,哭着。
北京、上海的知青都远远地站在自己的宿舍门前,许多老职工也走出来站在门前远远地看着。一时,连队里几排房子的屋檐下站满了人。一位副连长走了过去,想问个究竟,话还没有说完就遭了几个成都知青的骂。有几个男孩子还靠近那位副连长,用手指指划划地喊着:你管个球!老子就是不要你管!老子要回家,咋地嘛?
副连长一路退着。这是极不正常的喊声,极不正常的举动。平时,这些孩子不是这样的。这是怎么了?
直到他们哭啊、喊啊的闹了好一阵,稍稍稳定了些,我们才从一个控制住了自己情绪的成都男孩子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刚才来到连队的,是另一个营的成都知青,他们带来了让全连成都知青一下子闹起来的一个消息:昨天夜里,他们连队一排茅草房起火,十名成都女孩子死于火中。
他们说,全连的人跑出来救火,没用的。
他们说,最先着火的是厚厚的茅草屋顶。
他们说,木架子、竹篱笆墙承受不住燃烧着的厚厚的茅草屋顶。屋顶塌了下来。
他们说,一共住有十名女知青,没有一个人跑出来,都被捂在了狂烧着的茅草屋顶下。
他们说,十个女孩子都是新来的,十七岁,到盈江才几天。
之后的几天,我们连里的成都知青没有人出工,也没有人去叫他们出工。北京和上海知青没有一个人请假不出工的,似乎这样能给小弟弟、小妹妹们减少点儿什么。
多少年后,一个当年盈江临近县的成都知青,以作家的身份来北京开座谈会讲到了这件事,中年的汉子当着众人的面,嚎啕大哭。
就是今天,我依然不愿意想起大盈江的旱季,不想提起那一夜晚。
啊 是谁
是谁动改了大诗人的名句
把遥远的事情
拉近到我们身边
邻家有女初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