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盈江随想(十一 中)
知青下乡也会带着书走的。不同的是带什么书,带多少书。
带些书下乡想着要学习、增长知识的人并不多,不能说没有;更多的还是为了“消遣”,或者说想延续城里人那点儿“精神生活”的臭习气。
毕竟是“大城市”人嘛。我们城里的风都会吹在书上乱翻书的。当年不少知青是这样看的。
边疆的汉子,一个人,两天的时间,能把自己家一家人烧饭、吃饭用的20平米小厨房的茅草屋顶、竹篾子墙彻底翻新。之后许多天,他会陶醉在临近几家人羡慕、赞许的目光中。如果能在“新房”中叫来邻居喝几杯,那就太美啦。
知青,这些都市的孩子忘不掉的却是自己的父兄工作之余闲坐家中灯下看书读报的惬意神态。若能有香茗独品,足矣呀。
这一生活细节的区别、情趣的差异,恰是当年需要“接受再教育”去改变、改造的。一些知青竟然胆大妄为地试图搞什么“夜读”与“消遣”,无疑是逆流,也就注定了“暗流”色彩,也就只能是“地下”状态的。
北京知青到边疆后的最初“夜读”是个人的,“消遣”享受是私下独自的。能翻找出来可读的文字,也必是偷偷从城里带来的、自己有兴趣的“珍藏”。许多人开始看书的时候是很小心的,把一本可公开看的书放在上边作掩护。这点儿把戏当学生的时候都练过,不管是骗家长还是对付老师。谨慎小心不用人教,即使是在自己的蚊帐里。那年头,被刷上“封资修”任意一种颜色的书太多了,私下里还拿红色书来“消遣”的人又太少了。私下得有所保留、有点儿个性,这是危险的,至少当年是这样的。这样说来,当年的知青读书的小心翼翼中透着一股子“反骨”气。
这段“偷偷摸摸”地读书没有几个月时间就维持不下去了。一来是个人“存货”不多,一本书看第二遍的兴趣就不够“消遣”了;二来是读书所得、“消遣”乐趣不说不快、希望在交流中寻求激励与快乐。最主要的还要说大盈江宽松的环境让“夜读”的知青尝到了甜头。于是,北京知青中以看书兴趣交流为主的小圈子就出现了。先要是可靠的“哥儿们”,不会把读书聚会的内容随意向外说起的;再要有喜欢看书的共同兴趣,最好是喜欢同一类书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连队之间“串联”的北京知青大多是为“书”而来,借书、还书、交换书和交流同一本书的心得的。当然,北京人的特色也一定是少不了的,互不服气,什么事儿都要比个高低,那就“茬书”。茬书的大多是在这一段时间活跃过,类似“茬架”,改在嘴上的功夫了。“茬书”是小圈子之间的较量,也是交流。大盈江的某营北京知青就有过一次比谁看书多的“打擂”,听着信儿跑去参战的人不少,断断续续的好几天,是一次典型的“茬书”。
到达边疆的第三年,也就是北京知青基本上都有过一次回北京探亲,都有了一次个人“藏书”的“补充”之后,大盈江的北京知青读书“暗流”有了明显的变化。读书小圈子有了各自的主题。一本书的持续讨论成了小圈子一段时间聚会的稳定内容。不再满足于文字表面,更多地交换读后看法,甚至悄悄地讨论着、争论着。忘不了那一次,有人从北京带回来一本《你到底要什么》,大家传来传去的,讨论着,争论着,好长时间没个结果。
几年后,读书又再一次回归到了个人。读书本来就该是个人的。随着不少北京知青调进学校、调出连队,更为宽松的环境、更多一些的个人时间,让喜欢看书的北京知青沉下了心,又开始独自看书了。恰恰此时,“工农兵学员”的出现,“白卷事件”的出现,刺激了原本是糊里糊涂地丢下书本而内心从来就没有憎恨过书本的知青们。隐约地感觉中,书,是不能只用来“消遣”与“显摆”的。这之后的几年里,北京知青的读书不仅得到了身边老职工的尊重,就是哥儿们之间也为彼此的读书留下了尊重的空间。换书看的人多了,讨论的时间少了;敢于动笔做笔记的人多了,泛泛而论的人少了。
知青的生活里,似乎真的有“耕读”味道了。大盈江更美了。
后来,回到北京好几年后,大家聚在一起,说起大盈江边的“耕读”,还是借着酒劲儿吵吵了好半天。有人竟然给那一段生活中哥儿几个的表现划出了还几“派”,什么“说派”、“抄派”的,还能对应着当年的外号点出代表人物、说出典型事例来。谁也不当真,谁也没当是认真调查、归纳后的总结,谁也没有能力总结那么多的心态各异的读书人呀。鸡一嘴、鸭一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着,喝着,数落着当年读书各“派”人物和故事。回想起来,那次大家的说笑中还真抖搂出不少有趣儿的。
“说派”。看过的书不一定多,能说。不管什么书,都能“化”成自己的话说出来。
那个外号“大鹰”的就这样。说起格里高利纵马追赶逃兵举起马鞭要打,忽然发现那逃兵竟是亲爹,一时大脑空白险些落马。“大鹰”说起这一段那是真切感人,就跟要打自己爹的不是哥萨克而是他“大鹰”自己似地。这“大鹰”可不单是能“贫”小说。有一本老杂志里记述曹雪芹在北京南闹市口附近的“太平湖”放着自己糊的风筝卖,不过是一小段史料,这“大鹰”就凭自己自幼生活在石驸马桥那一带,联想着、补充着把个落魄文人走街串巷的细节和老北京好几种风筝样子说得有声有色,引得我们好多人争着去看那本杂志。
北京知青里能说的多了。“说派”对“夜读”有传播、推动之功啊。
“背派”。就有那么一些知青,说起当学生时被老师逼着背书就怨气冲天,可离开了学校后却到处炫耀自己走马观碑、过目不忘的背书“神功”。不少知青看书喜欢背某一精彩段落或章节,也算是对上学时老师训练科目的怀念吧。
还记得我们营里有位“老三”,人家是全营仅有的老高三的学生,外号落了个“老三”。这位仁兄那“背功”了得。学校里老师要求背的古诗到大盈江几年后基本还能背得上来。《红与黑》中于连暗中藏着拿破仑画像的那一大段心理描写,《海狼》里初上荒岛的景色描写,“老三”能带着激情背下来,似乎背诵中有着他的一番心思。“老三”回北京后到了我的初中母校当了一名物理老师,听说私下里还是喜欢背书,就是改背人物传记了。
喜欢“茬书”的人都爱背书,不然怎么证明自己是看过某一本书呀。不过也有例外的,有人背书不为了向别人证明什么,就是喜欢。有个北京知青喜欢地理,手里不过就是几本过去的地理教材和地图册,反复看、不断背。他能随口说出国内外许多大山的海拔高度、大河的长度,还有几大洲的面积和洲际分界的河流、山脉、海洋或海峡。有人曾测试过他,在他身后盯着地图册叫他说出欧洲或南美洲的国家,他能按你指定方向入手依次说出这些国家的名称、气候特点、首都所在地等等。有人说,他的“出身”太黑了,他不想看别的书。此人后来回北京进了一家家具厂做设计。
“背派”人物里有沾沾自喜的,也有藏着些辛酸的。
“抄派”。借来的书,自己也喜爱,就只有抄下来,古来有之。知青抄书可不为效仿先贤;有人是真喜欢那本借来的书而抄的,有人不过是为了练字、消磨时间而抄的。
到了边疆之后,几乎每个知青手里都有好几本红色塑料皮日记本,有北京发的,有边疆给的。真正用来写日记的人不多。那个年代,一般人都懂,“日记”有两类,雷锋式的,地主老财变天账式的。不少知青只用这种白来的日记本抄书。抄比写省心。
当年,不知是谁的一本《中华活页文选合订本》,许多北京知青都抄过里面的文章和注释。小圈子里关系好的,不光是传借书,也传一些手抄本。我见过的不少知青的红皮日记本,有抄《列宁哲学笔记》的,有抄《资本论》片段的,有抄《围棋古谱》的。有位知青居然把《罗亭》全本抄了下来。
北京知青男女生往来不多,几年都是这样。我临回北京的那一年,同一学校当老师的一位北京女知青找我,想借我手里的那套《大卫科波菲尔》看,说没有可跟我换着看的,只有自己抄的一本东西。我答应了。拿回来一看,吃惊不小。红日记本子里抄的是全本《红楼梦》的诗词,章回清楚,注释齐全,更有一手好字啊。还书的时候我赞扬她字好。回答我说,找不到书看,这是第四遍抄的。
我也把自己在大盈江几年间抄的几本东西带回了北京,只有抄的《名贤集》保存得最久。虽说是小孩儿读物,却是我去大盈江之前从未听老师说到过的,也是我返城后近二十年时间里北京的各类书店没见卖过的。
能说的、能背的、能抄的,占了知青读书人的大多数,还有“论派”和“孝派”的,人数不多,倒是也有特色。
“论派”是指知青中好以文论战者,为论战显文采也肯苦读,不管读什么书皆能拿来论战。那年代,政治边防、批林批孔之类的运动余波不断,写个发言稿、布置几面墙的批判专栏,正是“论派”人士宏论天下、一展身手的机会。这一派人中常有自诩理论家者。一北京高一男生,苦钻理论,温都尔汗事件后,上书言国事而入狱,四人帮被抓半年后放出。论可论,不易论也。
“孝派”就更是知青中的少数了。说的是遵家长之命有选择读书的知青。一般的来说,这样的人是不乱看杂书的,也很少参加知青们的读书聚会。两年一次探亲回京,是要向家长汇报所学进程的,是要领回又两年的学习计划的。有抱着多波段半导体听外语的,有习题本一大摞学到微积分的。一些听话的大孩子呀。
三年前,我住南方,夜晚常钻进蚊帐看书。儿子奇怪。问,病了?不高兴?怎么不玩儿电脑呀?不看电视啦?我急了:“你管我呢,我就想这么看书,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