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盈江随想(十三)
那一年,我随伐木队进山了。
多少年后,人们一说起砍伐山林木材的就像是在说罪犯,报纸上、电视里都是言之凿凿的,什么毫无环保意识的愚昧的人砍伐了原始森林、破坏了地球的生态平衡,说这是对不起子孙后代的行径等等等等的。说这话的人,不是在城市的水泥建筑高层里长期缺氧憋坏了大脑,就是洋书本读多了不消化妨碍了思维正常。现实生活中,木材和粮食同样是生计中不可或缺的,老百姓世世代代的也是靠着“坎坎伐檀”才得以维系生存的。伐木深山中和“锄禾日当午”一样是生存中的辛勤,怎可贬一褒一呢?
大盈江人在生活中是最懂节省木材的。潮湿多雨的气候里,人们在生活中习惯了使用遍地野生的竹子来尽可能地替代木头,家中吃饭用的小桌椅、房间的格栅、蚊帐架子,就是自家的小厨房茅草房顶的支撑架、墙壁也基本是竹子的。少数民族的“竹楼”更是少用木料。但是,总还有需要用木材的地方,比如砖瓦房子的房梁和檩条,比如正规学校教室的桌椅、门窗,比如路边的电线杆,这些是竹子无法顶替的。
那次伐木,是在一营二连后面通往新城的山路旁的大山深处。
伐木不是一个连队能单独完成的,各连队抽调了十几个伐木的行家里手,搭配上十来个知青,一水儿的男子汉。大拖拉机拉着我们到了深山无路可走的密林前卸下了人和东西就径自回去了。
以往只在小说中“看见”过原始森林。金色的光柱有序地排列着斜抹在浓绿的树叶与棕色的树干之间,地上青草如毯,间有一步可跨过的小溪淌过,林深昏暗处隐约可见小鹿的身影,松鼠抱着果子蹲坐在窄窄的小路边,清风指挥着树叶和鸟儿合奏着轻快的乐曲。
我一生都忘不掉那一年我见到的原始森林:大小不一的各色树木和横七竖八的藤蔓缠绕在一起象一堵墙一样地拒绝着来访者,脚下陈年的腐叶拌着湿滑的泥浆没过人的小腿、散发着臭味,头顶上晒不透的树叶像个带着网眼破洞的棚顶罩着湿热得透不过气的林间,即使是冬季也躲不开迎面而来成团的蚊蝇小虫,藤蔓间难以辨认的冬眠中的蟒蛇依然能叫你惊魂不定。上午林子里潮湿得打湿鞋裤,午后闷热得穿不住上衣,太阳一下山立刻就荫凉袭人。原始森林,不好玩儿。现实总是缺少书中的干净与浪漫。难怪古人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看来这《书》、书的都不可信。
我们用了一天的时间在向阳的山坡上搭建起了一座茅草顶的木楼。小楼倚在山坡上,下面靠原木支撑着悬空有小两米。原木的楼架子,没有用一颗铁钉,用了少量的铁丝和大量的林中藤蔓捆绑而成。楼下搬来石块堆起架锅做饭,楼上左右两排地铺睡人,一旁斜倚着两根原木并排在一起刀砍出的几个台阶做楼梯。多年后,我曾去山西的悬空寺,久久不肯离去。当年我们山林中简陋的小楼自然无法跟悬空寺相比,但,这仅一天就地取材而建的悬空小木楼在我心中却同那名寺一样是能力与智慧的象征。
林子里的伐木生活是劳累的,愉快的。一天两顿饭。早上尽可睡到自然醒,没人叫你。反正没有太阳出来驱赶林中的水汽也无法进入干活。上午饭吃过后,大约十一点,人们扛着、拖着大斧、短斧、长刀、砍刀、大锯、绳索的一个跟一个地钻进密林。太阳下山前,再扛着、拖着的回到我们的悬空小楼。楼前那条小溪的上游淘米洗菜,下游洗衣洗澡。老工人们怎么做饭的,我不记得了;知青们在下游几块大石头边洗澡的痛快我是记得的,湿粘的衣服全丢,冰凉的溪水彼此泼洒着、喊着、唱着,赤条条闹在山林间。月光中的晚餐大都是围在石头灶火边,吃着说着,今天怎么干明天怎么干的。入夜,山林里许多不知名的鸟儿怪声怪气地叫着,一声接一声地叫得吵人,像是要叫出它们被惊扰了的愤怒似地,一直叫到我们听不见了。
那个年代,我们手里的工具原始得可怜,效率也可想而知。前后二十多天的时间里,砍倒大树、清理枝杈,用了不到一半的时间。用刀、斧、锄头来清理山坡上的小树、藤蔓和乱石,为砍下的原木修一条滑动的“路”,靠藤条、绳索、木棍和双手把偌大的一根一根的木材滑滚到拖拉机能到达的路边,几乎用了大半时间。大拖拉机来拉走我们的那些原木用了三天,一天拉一车。上午来,黄昏时拉走。一人环抱不过来、几米长的大树干呀,怎么堆放在高高的拖拉机拖车上,今天想起来我都头大。
下山前,我们可以休息三天,回到连队再有三天的休息。那个年代,对工作日的计算是含混的,连队里为了广播喇叭里的几句话或一篇文章、一句口号的“大干”半个月不休息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仅就深山里生活的艰苦,这几天的休息已经是难得的奖励了。
还记得,下山那天扛着行李不愿意离开的不是我一人。
多少年了,几次梦中都还会清清楚楚地见到那座悬空小木楼,大山深处,密林边,孤单地倚在半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