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被老板炒鱿鱼的情景,那是一个多雨的日子,因为,雨水泪水他已经分不清了,刷刷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凉凉的,咸咸的,他抬头望望乌云密布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难道在这乌云底下没有他的一片瓦,万里山河没有他一寸立足之地,他绝望了,在雨中走着-----他想我不是一棵野草,也不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兔子,我要活,我能活,我要潇潇洒洒的活给鄙视过我的人们看看。他买了一张车票,这是他仅有的钱,到天涯海角去闯天下。
穿过榛棵子灌木丛,眼前是一片小高地,野兔跑到高台上不动了,抬起两只前爪抱在胸前,看看身后又看看追过来的他,吱吱地叫着,他复仇心切,扑了过去,当他发见脚下是一处绝壁,他已经收不住脚了,他重重地摔了下去,眼前一片金花——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冷风吹醒,他想爬起来,可是裤角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他拼命地一蜷腿儿,觉得有件东西被拉了出来,一枝干树叉儿,他用另一脚去蹬,企图把它踹掉,好沉呀,他定神一看:“啊—— ”他睁大了双眼,这是一只长有八叉的特大鹿角,上面长满了苔藓,他抓了把干草使劲儿地擦着,他忘了疼痛,忘了野兔,抱着鹿角看了又看,笑出了声,摇头晃脑自言自语:“这真叫塞翁失马蔫知非福也!”
他放下手中的鹿角,抬眼在山坡上寻找,因为,他听说马鹿在蜕换骨质角时,总是在一起的,就像你发现一个猴头菇,在附近你还会找到另一个,它们都是成双成对的,他终于在草丛下找到了另一枝鹿角,他折了一段榆树枝拧了几圈子儿,扒下柔软的树皮将巨大的鹿角捆了起来,他想象着人们看见他和这对巨大鹿角时会有多么大的惊讶和羡慕,把刚才摔得疼痛都忘了一大半了。他习惯地抬头看看太阳,不好,太阳偏西了,这时他才有了时间的概念,他又环顾一下四周——坏了,到处都是高大乔木,到处都是密密的灌木丛,地面上长满了干黄的苔藓,枯枝败叶厚厚地洒在林木之间,这是一座没有人烟足迹的原始森林。他知道他迷路了。
他背起那巨大的鹿角,朝记忆中的方向急奔,在密林中走路别说背着那么大的鹿角,就是空手走都非常困难,高大的树木挡道,密密的灌木像长了手儿一样,拉你扯你,不好走也走不快,没多远他的额头就淌下了汗珠儿,他不再把害怕连长的批评的事看得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得走出这深山老林,他放下鹿角,双手在嘴边圈了一个喇叭状高声呼喊:“连长——!连长——!”山的那边传来悠悠的回声。他蹲下身子,侧着头把耳朵贴在一块岩石上,希望能听到山外的声音,哪怕是公路上的汽车声也行呀。他只听到林子的那边传来啄木鸟叩击树木的声音。“砰砰——!砰砰——!”
他抬头看看西沉的日头,辨了一下方向,背起鹿角赶路,他知道这时候着急不是他一个人,他想连长更着急,失踪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向上级交待,这是一个非常时期,这是边境地区,又是两国间关系非正常化时期,他们肯定在找他,只是他走的太远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向他袭来,他这时才感到了孤独的可怕,他知道这是个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依靠的只有他自己了。他咬了一下嘴唇说了声:“我能找到他们!”他知道怕已经没有用了,他要尽快地找到他们。他扔下鹿角,自言自语:“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能叫它害了我,我得轻装前进。”他甩开步子,双手扒着树枝,朝山下奔去.
太阳在林梢上洒下了一抹儿霞光,悄悄地坠下了山,林中渐渐地暗了下来,远外传来一阵鸦噪,连鸟儿都回家了,他想到这,心一酸,眼泪差点滚落下来,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在天黑前找到连队的人们。
他走啊,走啊,林子里一丝光亮也没有了,黑夜降临了。他疯狂地走着,突然,脚下有什么东西拌了一下,险些摔了个跟头,他低头一看,顿时傻了眼,脚下是那一对巨大的鹿角,他微张着嘴呆如木鸡,他知道他的努力只是走了一个圆圈儿,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鬼打墙,他从来不相信世上有鬼,也从来不怕鬼,但是,今天他害怕了,他感到他怕的厉害,因为,他觉得黑夜与死亡此时此刻离他太近了,就在他的身边,他也许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再也吃不到集体食堂里刚下屉冒着热汽儿的大白馒头了,再也喝不上最讨厌的清水萝卜丝子汤了。他蹲下身摸着早已失去生命的坚硬的鹿角,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活着——多好。
他记起在海南的那几年,他满天捞世界,四处碰壁的时光,也像是走了一个圆,因为,这是人生的一个过程,人生的着落在哪,没有人知晓。后来,他有了钱发了财,摸着从来没敢想过能有这么多的钞票,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