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北大荒之梦（一）

没在东北猫上一冬，一辈子不会懂得什么是北大荒。

　　1969年9月5日当我们这批知青离开上海时，家乡的太阳温柔地抚摸着即将远去的孩子们。半个月后（9月22日），东北的第一场雪就来得早了些。对于初来乍到的南方孩子,除了秋季下雪的惊讶之余,深刻领略了万里雪飘的壮烈.
在南方要等上很多年,才有可能瞥见天空中羞答答地飘落一些零散的雪花,那已使冬季静寂的城市有了活泼的气息.偶然就可听到孩子们鸟一样的叫声.然后,不出二天便"大"雪无痕.
　　东北的雪,就象东北人的豪爽,一开场即是密密麻麻地雪花洒满天空,很快就精神饱满地团结成鹅毛大的雪片,如百万雄师下江南,前赴后继地占领了广袤无垠的东北大地,随即统治着整个冬天.
下了一夜的雪,在院子里(十分场四合院)越积越厚,一脚踩下去，棉鞋不见了。白茫茫的一片银妆素裹,满院子的雪坪上只有两条踩出来的黑色通道, 一条通向厠所，一条连接外面的世界。

  　临来黑龙江时,发给每个知青一套军绿色的棉衣裤和棉大衣.穿在身上肥肥大大,拖拖拉拉.寒风从宽敞的棉衣下摆毫不羞涩地钻进身体,像万把钢针扎在身.后来我们学会了棉衣不系扣子,只把左右门襟当襁褓紧紧裹住身体,用一根绳拦腰扎紧,又保健又"东北".因为裤腰太肥裤子总爱往下掉,时不时地要把它提一提.
山河农场听名字就是风景秀丽的鱼米之乡。但是,十分场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个牢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高的岗楼，有六七米高。后来得知，那里从前是关犯人的地方。它的结构就是一个标准的四合院，只是没有乔家大院的富贵,最简单地将几排平房连成一座围城。那个岗楼则虎视眈眈地日夜看守着它。
还没到蜡月，北大荒的威风已初露狰狞。如果一动不动在旷野里站上十分钟,会把脚冻得失去知觉,要是不及时用雪来搓出热气和血色,就有可能截肢.如果脑袋上不戴帽子,脑袋就没有了.在北大荒脑袋值几钿?就看你戴的帽子.一般的戴狗皮帽或羊剪绒的,稍好些的如狐狸皮,再好的要属貂皮帽,听说现在买一顶貂皮帽要近万元.
晚上盥洗后，出门去倒水，迎面一股冷风直往屋里钻，外面漆黑一团，人倚着门泼了水就往屋里跑。晚间上厠所，虽然不象笑话中忽悠的需用棍子敲，但是逗留时间稍长，手脚都冻得僵硬，系不上裤子。所以那时都提着裤子往外跑，出了门就地“方便”了.泼出的水和尿立刻冻在一起，一个冬天下来，象滚雪球似的冰山越堆越大。到了春天，冰山开始融化，宿舍周围一股刺鼻的异味，连队就组织大家用洋镐刨碎，再运到田间做肥料。不知当今哈尔滨的冰灯,是否经知青改良后，弃“恶”从善的艺术创新.

北大荒的冷是"嘎嘎"的往骨头里钻，取暖成为冬季难以逾越的难题.
在没有电器化的年代,火墙,火炕就成为越过无边寒冷的漫漫冬季的可靠保证.坚硬的带着温度的通炕代替了柔软的席梦思.十几人像沙丁鱼般并排躺着,温暖中裹着陌生的兴奋和好奇,遗忘了日间的劳累,挤着并且快乐着。当共同的苦难把我们这些人集结在一起时，在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困境中，就开创了一个人与人至真至纯的呼唤和相互依存的精神需求。这种环境中结下的友谊，因为渴望而真诚,由于单纯而弥坚，它使我们延续至今。

白天不懂夜得黑.白天的劳累,使得太多的闲话没有市场消费,一到晚上,特别是在洗刷了一天的疲劳后,躺在炉火正旺的炕头上,东北的通炕,就成了知青年代通畅友谊的平台,交流思想的终端,同时也是培养闲话的温床.精神生活的渴望,滋润了象我这样人的闲言乱语.那时有的人爱说,有的人爱听,有的人爱瞎说,有的人就爱听瞎说.我性格外向,又先后在三连和六连受到两位"戏话"朋友的污染,这方面的戏份更见童言无忌.难免会在不经意间胳肢了别人的痛处,争议与坦诚相伴相望,至今落有这毛病.好在朋友们多有休养和体谅.
应该说炕上的神聊,是思乡的寄托,是对前程的遐想,是思想的旅游,是精神的夜宴,是夜对天亮的呼唤~~~
或者说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炕下炉火正旺,上面的闲话在燃烧,战友的情谊在黑暗的屋子里沸腾。
那个时刻是冬季最惬意的享受. 当地土语: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曾经是某个时期的幸福标的. 宿舍曾烧热到40度以上,打着赤搏象水浒好汉,谁还不知道谁当年的那幅“赤诚”，都是光着膀子一起长大的，上海话说的“脚碰脚”也不及如此。

我们用秸杆,树木烧火取暖的同时，笨拙地领会到，不被冻死就是胜利！
上山砍伐摆上冬季工作的当务之急。

雪峰兄:　幸会!
　能在这儿遇到前辈又是老乡,也是缘分吧.
您说的早六年,那应该是六三年.我家是六一年从北京搬到上海,六三年上海鼓励报名去新疆,好像没有去北大荒的要求.或许是北京、上海分工不同.
北京的亲戚中,温远(北京市足球队员)的哥哥温遥,大概也是那时候去的北大荒.不知你们是一批吗?
我也有过在冰雪中拔苞米的体验，与你们相比，我显得幼稚和冒昧.有机会,很想听听你的故事.

　　山河农场地处松嫩平原，一马平川,方圆十几里见不到山.只有登高远眺,在地平线和天际交汇处,依稀有些山的朦朦胧胧的轮廓.在那里有我们的生活源泉.
每天坐着牛车出发,走出不远,浑身冷得打颤只好下车步行.走在冰雪被压紧后厚厚覆盖着的＂地＂面上,脚下要稍用力而且步伐要小,稍不留神就会摔个屁股墩.鞋底与光滑瓷实的路面,会磨擦出"咯吱"的响声.来回的路程要五、六个小时,体力和能量大多就消耗在长途拔涉的冰天雪地里.往往还未到达目的地,肚子已经想做逃兵.
接近目的地时,越见雪积得厚起来.山坡上的雪厚及膝盖,爬坡时要把腿高高抬起,象跨栏运动员那样,小腿向外歪着掠过雪面.鞋的前部在雪里探到地面后,才敢使劲踩到底,随后再抬另一只脚.深一脚浅一脚的匍匐上行,膝盖以下全埋在雪里,远远望去象一群小矮人.
树林中没有白雪公主,也没有神话故事，我们仅仅是为了可怜的一点点生活日用品,日复一日的践行着表象上的下乡上山;年复一年的演绎着最原始的工作状态和生活方式.
  　　山上以柞(读音)树,扬树和桦树为主,最粗不过拳头大小.柞树的脾气如爆竹----一点火即着.扬树由于含水量高不易点燃，一旦燃烧"持久抗战".
那时的值勤,每每先把柞树烧旺,再适时的添入扬树,在烈火的烤问下,扬树"咝咝"地吐着水泡,恰似火上浇油.事实证明,这样的混合型燃料,相得益彰地产生出事半功倍的成效.屋里屋外二个世界．
　　在冰天雪地里,砍树的同时也砍走了寒冷.偷懒就受冻上海知青曾创造出,在室外零下3９度赤膊上阵的"吉尼斯"农场记录.
　　砍树不同于砍鬼子,见一棵砍一棵是森林法所不允.一米间距要保留一棵树,多余的方可砍去.假如见树就砍,在你尚未打造出"葛优"的特色时,护林员已策马疾驰至你面前,乱砍乱伐要受罚.他们时时用高倍望远镜,密切地注视着日渐稀少的"国有资产"的流失.
　　　　当地人称他们为山神爷,背后有人忽悠为"座山雕".
晌午,在山坳处安营扎寨取火烤馍,就着烧开的雪水和酱菜,狼吞虎咽地填饱肚子.在那个年代,一块红烧肉成非份之想;一碗菜汤面是病中的期盼.一个疑惑在我脑海中油然而生百思不得其解: 知识青年的知识,在那里不及山上的一棵小树发出的光和热,我们去那里到底为了啥?
我不得其解的还有当年"夹皮沟"的小火车不是通往山里吗,是谁又把它拆除?
　　 站在高处极目远望,冰雪覆盖着这片大地,农场被打扮的冰清玉洁.但是,这里的人对冰雪的畏惧,狠狠地吓傻了对它的初恋.滚雪球,打雪仗对于我们无异于"痴头怪脑"的表现.君不见:火山丢失了个性,科洛河哑口无言地闭目养神~~~~~　　
　　“猫冬”是北大荒永恒的催眠曲和咏叹调。

　　在农村有线广播的大喇叭，孤独在高高的电线杆上我行我秀的年头,报纸无可置疑地成为知青生活中的另一道大菜.让知青想不到的是,当报纸运抵农场,看到的却是二三天前出版,已经不很新鲜的新闻.好像在隐喻农场与社会有这么长的时间差。
　　倘若遇到大雪封山锁路,连这样过期的报纸也没了。十天半月后,蓦然间看见通信员扛着塞满家信和报纸的大口袋时,就像被地震埋在土下的难民,突然见到了空气,水，阳光和亲人。
人在千里外,家书托相思. 家书承载着两地亲人间暖暖的牵手。
    由于交通的滞后,当地人很少出远门,默默地过着与世无争的平静小日子。 他们对城市的陌生,不亚于我们对农场的无知.南方的另类语种,也让他们大开眼界:中国还有说这样"鸟语"的人群.而上海人说的沪语普通话,常常起到相声的效果.若把沪语直译成普通话,别说北方人听不懂,就连老乡也一头雾水.那时经常在语言上闹笑话．我们从上海带去的糖果,糕点或是一件花衬衣,也会招来无数的"粉丝"和羡慕的眼光~~~~~~
　　知青到场后,有意或无意之间,知道或不知道地散发着城市的大量信息.使他们有了耳濡目染后的醒悟:外面的世界真奇妙。
　　我的心一阵阵悲凉,只为那时的农场还唱着古老的歌谣:老婆孩子热炕头,并将之世代相传.其时,在离农场不很远的地方(大庆),地下贮藏着富饶的原油.当时我就想,要是农场在当年的引嫩引水工程后,再立一个引油工程,用管道把石油输入农场,就能彻底改变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落后的生活方式。
　　今天我已不再疑惑,也不再悲凉,因为我知道:农场的根本出路在于知识的普及和电气化的上山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