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奔波
一.逃
从冬到春,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又到冬,整整一个年轮。
一九六九年,当知青体验了四季山区农村生活。农闲了,想家的情绪像感冒一样,传染开来,大家不约而同地酝酿着回北京过春节。二十来个人一起走,生产队不同意,研究的结果是,分期分批,一批回来,再换一批,我和另外五个人分在。为了防止我们超假,五个人必须签字、按手印,保证一个月按时归队。这是插队期间一次受到侮辱的事件。可是我们如果反抗,就会影响下一批同学,只好委曲求全,按了那个有伤尊严的红手印。
记得那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吃过晚饭,同学们送我们进城。因为当年回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延安出发,先乘汽车到铜川倒火车,铜川到西安还要再倒一次火车。到铜川只有汽车,因此汽车票非常紧俏,要头天晚上或凌晨去排队,所以必须提前赶到城里。我们披星星带月亮出发了。抄小路近一些,但是不好走,手电筒的光柱照在陡峭狭窄的山路上,显得微弱暗淡,我们互相嘱咐着、照应着,深一脚、浅一脚、一忽上,一忽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静悄悄的田野上,传来呼啸的山风;头上顶上,是无数奇形怪状的大石块儿。热胀冷缩,到了夜里,就会发出声响,偶尔,松懈的石块还会掉进延河,发出水溅的轰鸣。老乡常说,千年的石头等来人,一有动静,我们就赶紧清点人数,生怕砸着谁或谁一脚踩空,掉下山崖,提心吊胆心跳加快,一路上冷风呼呼,我们浑身还冒着汗,好不容易走到大路上,(公路)大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仿佛是在逃,拼命的在逃。逃什么?往逃到?说不清,也没法说清。
车站到了,我们坐在栏杆上排队。静下来,寒风吹透了衣裳,冻得的瑟瑟发抖,而且越来越冷,出过冷汗的脸上,被风一吹,像小刀子割似的,生疼生疼。跺脚捶胸都不顶事,实在撑不住了,反正还早,大伙一合计,得找个地方躲躲,不然,挨到早上,都冻成冰棍了。
车站旁边是个邮局,我们好不容易寻觅到一个闲置的邮车车厢,一窝蜂钻进去,挤成一团,上下牙花子打架的声音清晰可见,大伙想笑,哪里笑得出来,腮帮子的肌肉都冻僵了。冷还是冷,只是能避避西北风。
这一夜,就这么挨过来了。受了这么大的罪,买到得还是大卡车的票。十冬腊月,站在卡车上,在山路上行进,那滋味,太刺激啦,冷风刺骨,没出躲藏,硬挺着。鼻涕眼泪一起流,流出得鼻涕直接就冻成冰溜子了。我一直掐着手上的合谷穴,分散注意力。好容易挨到铜川,双脚都麻木了,我上吐下泻,感冒了。
刚刚回家四天,感冒还没好利索,父亲单位通知,全部审查人员一律去江西奉新五七干校。“打烂瓶瓶罐罐”,整理主要的行李,全家人上路了。一火车皮都是去干校的人,我在想,这是怎么了?哪来这么多有问题的家庭和干部呀?
车到了鹰潭倒车。刚下车,遇上防空演习,一家子一家子的人,像战争年代逃难一样,扶老携幼,钻进防空洞,那时的心境五味杂陈,难以形容。好不容易到了五七干校,除了父亲住在“牛棚”里,其余五口人挤在半间平房内,这就是我们的新家。我是探亲,向队部交了那个按了手印的假条。
眼看着假期临近,干校的造反派头头找上门来撵人,说我的假期到了,必须离开干校。母亲说什么都不行,我只好打点行囊,准备离开。其实,北京已没有家,离开时,房子退给单位,我回京去找谁?住哪?都没着落。我家不是老北京人,没有亲戚,在北京,其实,只是中转。
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逃、逃、逃……人在旅途,不知下一站在哪?心在无奈中流浪……
二.迷惘邂逅
从干校到奉新县城,从奉新县城到南昌,从南昌到九江,从九江乘船到武汉,从武汉回北京。
船到武汉,是凌晨四点多,天还黑乎乎的,我有点害怕,叫了一辆三轮车从码头到火车站,买了回京的车票,是十点多的。天蒙蒙亮了,还有一短时间,我走出车站,到周围的商店里转悠。我来到一个卖食品商店,站在柜台前,聚精会神地看着柜台里的各种点心。忽然觉得有人与我说话,转身一打量,是一位海军,穿着军装,还披着灰色的军大衣。他问我:“你是不是去过北京海军大院?”我有点迷惑,说:“去过呀,你怎么知道?”他说:“我见过你,我是那儿的,过来出差,把脚碰了,在这里休息。” 我低头一看,他的一只脚裹着纱布,趿拉着布鞋,果然受伤。我有点放松,回应说:“我一个同学的父亲是海军后勤部的,我去过她家。”说了一会儿,天越来越亮了,他问我去没去过长江大桥,我说没有。他建议我去看看,说不远,并提出给我带路。这时,街道热闹起来,人来人往购物的、上班的,到处都是人,没什么危险。我们就走着说着,走到了长江大桥。他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想不想当兵?”我说:“太想了,可是我没资格。”我知道父亲还在审查挨整中,怎么可能当兵呢?他告诉我,他的家住北京石碑胡同,父亲是一个军队副司令员,他可以帮助我。我觉得扯得有些远了,于是告诉他,我只是一个插队知青,一无所有,父母还在干校,什么都谈不上。”他开始摊牌说他看见我就喜欢我,希望交个朋友。我仿佛看到了电影小说中的某个情节,我一下警惕起来、冷静下来。这是不可能的,我才刚刚十八岁,动乱年代,自己、家庭,前程未卜,一切都无从谈起。我看看表说快到点了,要返回车站。他显得很无奈,跟我走回车站。提出,能不能留个地址通信?能不能给我一点钱?我都婉言拒绝了。我从小件寄存处取回我的行李,准备进站,他有点惋惜地与我告别。
这是发生在从干校返回北京的旅途上的事情,这个迷惘邂逅,我处理的非常冷静,这与我从小经历坎坷,早熟有关。冷静下来,我想这个人,他不是坏人,也许他说的都是真话,可是,我太小,一切都不稳定,我没有任何条件谈情说爱,对于一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说喜欢我,我没有一点感觉,怎么可能就轻信、倾心呢?我毕竟不是农村的女孩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相许终身。我有我自己的追求,那还是遥远的事情,不知发生什么时间?什么地方?
这件发生在旅途中的邂逅是迷惘的,短暂的,惊奇的,我正好十八岁。尽管什么也没发生,但是,还是心有余悸。
三.必须上路
回到北京,我没有去处,父亲的老同学家也不能去,因为他们都是所谓父亲“反革命小集团”的成员,根本不能往来。我只好去延安回京时,曾留我过夜的插队同学荀梅家。这家好心人收留我住下,人是在北京住下了,心却一天没有安宁过,一晃二十多天过去了,离春节越来越近,荀梅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即将回来过年,他住在单位的弟弟也得回来团圆,虽然,荀妈妈喜欢我懂事、善解人意、节俭勤快的性格,一再挽留我过完节和荀梅一起回延安。我还是跑到火车站,买了去西安的返程车票。荀妈妈知道后,哭得很伤心,说:“但凡房子大一点,都不会让你走。”她是个善良朴实的山东妇女,我非常感动。但我知道,我必须上路,不能在拖延,不能影响他们一家人的团聚。我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那个插队的延安小山村。
荀梅和他的弟弟把我送上开往西安的火车,还好,是个靠窗户的座位。车轮起动的时候,我就开始趴在小桌子上,一直没有抬头。其实,我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武汉迷惘的邂逅,让我提高警惕,不想再和陌生人讲话。我趴在桌上装睡,旁边人聊天,我听得一清二楚。为了落实中央一号文件,在北京,出现了大动荡、大迁移的局面。中央单位的人去了各地五七干校,城里的老弱病残,也要返回农村老家。我听见旁边的人在议论这件事。一个男同志说自己是七机部的,这次就是送他母亲回陕西三原老家的。
列车到了西安,大家七手八脚的拿着自己的行李,我坐在最里面,人多出不去,坐那儿等着。我自己有一个双肩的行李包,里面是卫生纸,(那时延安是没有妇女用的卫生纸,我们女知青都是从北京往回背)肩上挎个包,手里还提了一个小包。我看见那个七机部的男的有个四十来岁,他的母亲已是满头白发,有七十岁了。他问我去哪?我说回延安,他知道我们是通路,就告诉我,他姓刘,因为是送老娘回老家,带的东西很多,就请我帮着搀扶一下她母亲,我欣然同意,一起下了车。
当年,去延安,还需要在倒一次西安至铜川的短途火车,很麻烦。我们搭伴,互相有个照应,也不错。我和大娘看着行李,他去买车票。买好票,我们三个人赶着上火车,站台上人很多,短途车不对号入座,人们都急急慌慌抢着上车,好占座位,你挤我撞,乱哄哄的。我们三个人好不容易上了车,我们俩一起给大娘找座位。车厢头上,有个小伙子,头戴夜壶套帽子,(当时有些北京知青常戴,暖和)留着两撇小胡子,占了两个座位。老刘问他:“这有人吗?”他生硬地回答:“没有!”我听出,是北京知青。我们继续往前走,他却冲着我说:“嘿!你坐不坐?”我吓坏了,赶紧说:“不坐,不坐,我们是一起的。”我紧紧搀着大娘的胳膊往前走,生怕他撵上来。走了几节车厢,也没找着座,我们只好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放下行李,坐在上面。安顿好,我越想越害怕,武汉的邂逅是解放军,我能看出,他不是个坏人。但是刚才那个小胡子,虽然也是个北京人,可能还是个知青,可他那个做派,却不像好人。如果这娘俩儿到三原下了车,他再来纠缠咋办?我心里实在不踏实,就把我的感觉告诉那母子俩了。大娘说:“要不你跟我们下车吧。”老刘想了想说:“要不这样,你跟我们一起到三原住一晚上,签一下证,第二天换趟车走,这样安全。”我想,这样也好,我反正跟着老太太,不会出问题,我把老太太当成了我的保护伞,一路上,紧紧相跟寸步不离。
到了三原,我和他们娘俩一起下了车,有家人来接。晚上吃了韭菜馅饺子,和大娘住了一晚上。第二天,老刘帮我办了签证,我又向铜川出发。离开干校后,一路艰辛,世道本来就不太平,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只身独往,心情也不好,遇到这样那样意想不到的状况,真是百感交集,心存忐忑。但这世界还是好人多,在父母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时候,就是靠路遇的好人,度过一个个难关,一路走来。因为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家庭、特殊的环境,逼得我无路可选,我只能,也必须上路。天有多大,地有多大,可是那时,能让我安身立命的,只有那个遥远的小山村,尽管我们按了手印,心里十分不舒服,但是走来走去,还是得回到那里,那里有属于我的窑洞,有属于我的山丹丹花,有呵护我们的农村大娘和老乡……
四.七天七夜
到了铜川,还有百十里的山路要乘长途车,一路艰难险阻,要整整坐一天。我早有思想准备。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买车票遇到大难题。只见售票大厅里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我看一时半会买不上了,就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店住下。每天一大早就去排队,按部就班地排队根本不行,一会就被加三的人挤乱了。一路归程上碰到的事情,令我心有余悸,我不敢轻易与男的搭话,怕招惹出什么事非。兜里的钱快花光了,在节约也得住店呀,天天只能买烧饼充饥,眼看四五天就这样过去了,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
那天,我又到售票厅去了,四下寻找机会。我发现一个高个子女孩穿戴行事也像北京知青,也是一个人,也流露着焦急无奈的表情,我像捞到了一根稻草,赶紧走过去搭讪,果然是知青。一聊,在北京还和我家住的很近,是国务院家属院的,在东川下坪公社插队。我们都仿佛把对方当成了救星,为节约钱,赶紧退了一个人的床铺,挤住到一张木板床上,然后就开始谋划如何尽快买到回延安的车票,看来靠我们排队硬等是不行的,再耗十天也买不上。两个人互相壮胆,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了。我们敢找男同志搭讪说话了,还发现,有记者证的人可以优先购票,于是就在茫茫人海里搜寻,果然找到两个要去延安记者,我们发挥了女孩子示弱的优势,诉说了我们买票的艰难,我发现其中一个人有点感冒,急中生智,赶紧把一个新的大口罩送给他,终于说服打动了他们。他们也要挤到窗口亮出记者证,才能抢购到票。我们在后面帮着推波助澜,维持秩序,终于在第八天时,拿到了车票。
七天七夜呀,难忘的七天七夜,还是靠我们团结的力量和聪明智慧,才买到了这两张来之不易的车票。
我们一起回到延安,刚下车,又一次遇到了防空演习,这次不是钻防空洞,而是被引导着,一起爬上清凉山的石崖下躲避。等演习过后,一切平静下来,我们依依不舍的道别。记者忙工作去了,我和下坪的女知青也要各奔东西。我回村,往西北还有三十多里的路程,她往东也还有几十里的路程。
想当年,我们这些北京知青,真是太不容易了。这只是我第一年来来回回,一路回家的遭遇,没有一点演绎,是实实在在的实况。
一路奔波,遇到过好人,也遇到过坏人,遇到过奇遇,也遇到过同命相连的同路人,帮助过别人,也受到别人的帮助,这就是社会,这就是经历,小小年纪,一路奔波,在奔波中磨练,在奔波中成熟,在奔波中成长。杨澜撰写过一篇文章“人可以不成功,但不能不成长”,我的一生不算成功,但是我可以无愧的说,我是在坎坎坷坷中不断的成长。这或是命运的安排,无法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