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诗
茉 莉 茶
(一九七九年初,我自苏北农场返锡,在市饮服公司职校当英语教师。学员皆是基层店馆的经理先生、服务小姐。租借三皇街上市十二中分部教室上课,每夜灯火通明,书声琅琅。)
生平首次上讲台,教鞭指处应柔雷,满堂学员状麦浪,成穗尚需水肥催。
课毕冲向水龙头,咕嘟咕嘟作饮牛,忆昔挥镰汗流尽,收工急先俯河沟。
背后议纷纷,嗤笑胜疟蚊:“小知青!”“乡下人!”“吃相一点不斯文!”
“老师多卖力,不停写和说,吸足粉笔灰,喉燥口渴极。可气小市民,心狭舌头毒!”闻声泪涌回首望,背影窈窕裙碧绿。
台上一杯滚烫茶,水中沉浮茉莉花——翌日入室眼前亮,不知谁是田螺丫?
讲课渴时呷两口,热流芬芳心醉麻,恍觉仙女暗助我,声朗音清镇喧哗。
宣布下课未动身,守株欲待玉兔神。目睹众散教室空,居然不见取杯人。
无奈抬手擦黑板,粉灰飞雪坠作尘。擦罢回眸惊杯失,怪,难道茶杯生飞轮?
第三夜,提前廿分进教室。来迟了,台上热茶早到达!座中已有十几人,问遍无一愿坦白。
放学之后仍停留,脑背睁开“第三目”,边擦黑板边细伺,不信她有隐身术。
神秘女郎动作迅,才离教室又悄进,待其窃杯我疾转,人“赃”俱获在一瞬。
碧裙格格格格笑声扬,满室弥漫茉莉香,“还请老师原谅我,连连同你捉迷藏!”
皎皎面容何眼熟,似乎以前早认识,在人境?在梦乡?喔,在英汉辞典每一页。正看她,眉毛弯弯,眼睛大大,鼻梁直直——英文字母a竟活!侧看她,圆圆脸蛋,柔柔刘海,飘飘秀发——同样与a相仿佛!
书中果有颜如玉?腔内心跳藏小鹿:“谢谢你的茉莉茶,这般酽,那般热!”
“前夜见你喝生水,担心老师拉肚子,家近带茶很便捷,区区小事休挂齿!”
奔鹿口难遮,强拦舌结巴:“我我……喜欢你……你的……茉莉茶!”
“送茶给你不为你,实恐你饮生水患病停课累全体!今后茶杯你保管,茶叶你自备,茉莉花喇叭花随你喜。我则提供热水瓶,瓶里只有白、开、水!”
怫然变色碧裙冷,言罢出门雨未止,我欲伴送终未送,看她走入阑珊灯火潇潇丝网里。
才萌爱苗,幸她降冰雹;初生情丝,幸她挥快刀——令我无痛无悲葬恋意,全心全意忙职教。
依旧夜夜共朗吟,相视无语若路人,灼热唯有瓶中波、杯中浪,不放茶叶纯又纯。
两个学期匆匆过,我被调至保卫科,同一公司不来往,偶梦碧裙雨滂沱。
八二年五月天异常,出差返科室心骤凉,办公桌上不速客——两盒茉莉茶,一袋双喜糖。
同事道:“来者是位俊姑娘,留物之际泪汪汪,似责你,与君相识未嫁时,缘何不作我新郎?!”
泣捧茶盒细端详,茉莉花中签一“芳”——从此择偶有标尺,名字如她须带“芳”!
翌年五一我完婚,找出茶杯尚有温,杯口吻满悔,杯里装满糖,托友交还女主人。
地无银河人远隔,邮筒处处音书绝。也曾打听碧裙踪,消息令我常凄恻——八五年,离婚;八六年,辞职;八七年,工读新西兰;八八年,因病返故国;八九年,南下广州或深圳,或去天之涯,海之角……
岁岁中秋望月华,总举一杯茉莉茶,默默祝她永安康,苦苦盼她早归家。
1991年中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