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我回到故乡蓬莱。
淅淅沥沥的雨一直追随着我们，从北京到蓬莱。40年前的雨仿佛一直下到了今天。
1966年，我14岁。在那个动乱的秋天，我在故乡的田里和秋雨有了最无奈的接触。从8月到12月四个月的时间，我阅尽了人间冷暖悲欢。可以说是铭心刻骨，永志不忘。
如果是倾盆大雨，就不用下地干活了。但是那年的秋雨却是不大不小，时下时停。农忙季节，节气不等人，人们带着不同的雨具在地里忙活。
泥泞，湿滑。我的球鞋里面是脚上的汗水，外面是泥水。两种潮湿混在一起，给我的步伐增加了阻力。玉米秆挡在面前，像一排排卫兵。我拨开它们，掰下玉米棒。玉米叶子那尖锐的边缘划破了我的手。父亲在后面用镐头刨着玉米秆，和小伙子们比赛着。他“苦中作乐”的心态使他在“回乡劳改”的生活中顽强并健康地活着。
通往蓬莱的国道上。平坦宽阔的柏油路，可以八辆车并行。当年那条白杨树下的两车道砂石路早已不见踪影。记得在那条道上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进城”，是多么惬意啊！40年的变迁，故乡啊，我已经认不出你的面容。雨下大了，打在车窗上，迫使司机打开雨刷。地上的雨水在车轮下飞溅起来，仿佛浪花。
蓬莱阁遥遥在望。到了山下，雨却停了。走上当年和亲戚家的女孩拍照的小桥，已经修葺一新。景点外围砌起了高高的围墙，不知是依照旧时的记载还是今人的创新。游人络绎，甚至有些拥挤。上到山门，那鲜艳的油漆画，翠绿的草坪，没有了当年那种古旧的感觉。像是一位换上崭新时装的村姑，浮华掩盖了质朴。
在半山腰的影壁前，我惊讶地看到冯玉祥题的“碧海丹心”四个大字被染上了红色。脑海中浮现起当年父亲带我来到此地，给我讲解这题字时的情景。那时四周静悄悄，空无一人，只有几棵老松树陪伴。你可以在这里尽情遐想，与历史对话。而现在，熙攘的人群，嘈杂的各种方言。从当年到今天，我就像是从上演黑白艺术电影的放映厅一下子跳到大片放映厅，觉得猛然间眼前一片缭乱，耳边阵阵喧闹。
山顶上，那几间镶有历代文人书法石刻的屋子还在，但是人太多，来不及细看。在中间的大殿里，增加了八仙的塑像。完全是按照人们赋予的特征，像是电视剧的翻版。游客不可以进入，只能在门外看看，还要你拥我挤地排队。旅游经济就是对大众媚俗，多数人不可能在这里发“怀古之幽思”，只是“到了，看了，拍照了”便满足了。
那古时的灯塔还孤零零的屹立在悬崖边，这是蓬莱阁的标志。只有它没有多大变化，一如几百年前。
下山来，车往村里开。不到十公里，在“刘家沟”路口停下。我下车四顾，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当年那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哪里去了？我曾经沿着那条小路和回来接我的哥哥“逃离”这伤心之地，又因为探望父母，数次沿着小路回到村庄。那熟悉的打麦场，那片果园，怎么都不见了？
我打通堂兄的电话，他骑着摩托来接我们。远远看见一位赤着上身的农民，那就是了。当年我回家时他还是一个未脱学生气的青年，后来再见他俨然一个纯朴的农民了。我曾伤感地形容他是“现代闰土”。
随着堂兄进到村里，他在村东口新盖了一处大院。老房子已经被他卖掉了，我因为40年前在那里住过，就让他带我去看。
转过弯曲的小巷，雨后的村街一片泥泞。我回想起当年雨后的情景，如同钻进时空隧道。
还是那朱红色的大门，还是墙上那有木板护窗的临街南窗，我又来到当年和父母住过的老房子。这时门上的对联又一次让我惊讶：那竟然是基督教会印的对联！上联是：“天上荣耀归真神”，下联是：“地上福泽恩及人”。说明这家人信基督教。因为父亲生前笃信基督教，并且还在“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任职。我感觉冥冥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支配着。
大门紧锁，院里传出狗叫。家里没人，我们不能进去，只好在门口拍几张照片以作纪念。又沿着山墙来到房后的苹果园，堂兄的果园就在这里，还没成熟的苹果被套上了纸套。原来这里曾经也有桃园，春天开花时一片粉红色的云霞。因为引进的富士苹果好销，早就不种桃子了。当年我曾在秋风乍起的夜晚，随着妈妈去后面的果园拾桃树叶作柴烧。那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远处是新修的码头，就在“湾子口”村的海边。我曾在那里“赶海”，捉些小螃蟹。父亲也在那边海河交界处，用妈妈织的渔网打过鱼。有时收获颇丰，我手指上小小的瘢痕就是洗鱼时因为活鱼的挣扎被刀划伤的。父亲打到的鱼和螃蟹因为是鲜活的，味道极好。
天上又飘起星星点点的雨，我们告别了堂兄往回走。我回望着远去的村庄，既为时代的发展带给人们的种种方便和利益欣慰，又为我心中的故乡消失而失落。一路上雨时大时小，时急时缓，像极了那年的秋雨。点点滴滴，融进我的回忆。
作于2007年
加好友 
发短信
Post By：2011/4/12 22:39:00 [只看该作者]
谢谢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