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引用石上清泉在2011-6-29 9:35:00的发言:
我下乡插队是1972年的6月中旬,刚满十六周岁,当我们被敲锣打鼓地送到农村之后,城乡巨大的反差,让二十名少男少女顿时找不着北。望着苍凉的四野,一些女生经不住眼前景象的刺激,竟然抽泣起来,男生们可能天生麻木一点,尽管没有眼泪,但表情很沮丧。
生产队由于仓促接收知青,还没来得及建造房子,只好将一干人按性别分住到农民家里,我和另外三个男生被分到一户只有父子俩的家庭栖身。这是一对家徒四壁的父子,三大间泥坯房空空如也,父亲四十来岁,儿子的年龄跟我们差不多,也许是家中没有女人的原因,那种乱象我们平生还是第一次见。
在休整了一天之后,我被告知分到队里的猪屋干活。听到这一消息,我感到既满意又新鲜,心里想:这总比在赤日炎炎的田间地头干活强点儿吧!
那天一大早,生产队会计领着我来到队里养猪的地方,向一位五十来岁的人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就离开了。我有几分怯生生地望着这位贫下中农,他冲我点了点头,又笑了笑,算是认识了。接着他说:“你先看看吧,熟悉熟悉。”
我新奇地走到猪栏边一看,哎哟!那猪们真是造粪高手,粪池的上限已经突破,溢出的粪便四处流淌,近前连下脚的干净地都找不到一寸,最让人恶心的不是臭气熏天,而是成堆的蛆虫涌动粪池还不够尽兴,它们成群结队地爬上地面撒野,其急先锋爬行的路线超过了一间间猪栏,眼下正大摇大摆地朝我脚下挺进呢。
我不禁慌乱起来,这时一个声音传入我的耳鼓:“小邵,你就扫一扫吧.,扫完了再把粪挑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贫下中农正冲我说话,我支应了一声,顺手抄起斜靠猪栏的一把扫帚,甩开臂膀一阵猛扫,驱赶着龌龊大军返回原处。接着,我又取来粪桶粪瓢,屏着呼吸把猪粪舀入桶中,好容易舀满两桶,我才挺身挑起粪担迈出猪栏。
我两眼半睁半闭,晃晃悠悠地一个劲儿往外直奔,可是,那扁担在肩头怎么也不听使唤,不安分的粪水从桶缝里泻出来,从桶口里洒出来,弄得我脚上腿上和走过的路面,到处都是黄黑的粪水点。我好容易挑到指定的地方,可粪桶里却只剩下不到半桶的干粪和蛆虫。过往的人们见此情状,有的投以怜悯的眼光,有的报以莫名的一笑,实在是令我感到不是滋味。
这真是粪桶原本满溢,然而费尽气力,我却令人不满意。又脏又臭又累,接受再教育的第一次劳动,留给贫下中农的印象如此欠佳,心情自然很不好受,精神也不免萎靡起来,体力锐减。我慢腾腾地挑着空桶回到猪屋,肠胃就开始难受起来,直欲呕吐。
我捂着胸口龟缩在猪屋一隅,肚子里翻江倒海般地沸腾不止,一不留神,那胃里的东西喷涌而出,禁不住哇哇地吐将起来。这一发就不可收,直吐得“惊天地,泣鬼神”似地没完没了。这样的狼狈样子我实在不想示人,但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贫下中农的慧眼。
猪屋的那位饲养人此刻递给我一碗水,说道:“喝口水吧,歇歇就会好点的。”我感激地接过水一饮而尽,果然觉得好多了。这时候,我才打量起眼前的这位老农。他看上去五十开外,十分精瘦,他姓隗,是队里的饲养能手,平日里话语不多,一天到晚从不停歇,无论何时见到他总是在干活。队里共有大小二十来头猪,只靠他一人饲养,所以很忙。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就由队里的会计或是仓库保管员来帮一帮。经年累月,莫不如是。
我的到来,显然是为了减缓他忙活的,可我这刚一接触劳动,就如此不堪重负,自我感觉很不好,心里觉得很不安。所以,凭着一颗单纯而稚嫩的思想,我总是竭尽全力地去干活,然而,却总是事与愿违。
满满的猪粪池,我足足用了三天才掏完。三天啊!度日如年的三天,留下的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只记得每天一到猪屋我就跨进猪栏舀粪,再挑起满满的粪担,脚步每行一步,都要承受巨大的压力,粗重的喘息,如雨的汗滴,均不足以释放那难咽的苦和累;收工以后,我挑着空空的粪桶,迈步就像踩着棉花,似乎不落地,似乎要踩空,最受煎熬的是内心深处有着对下一轮重担的畏怯,那欲快又慢的步子,即是此刻复杂心情的诠释。
午间的时候,那路在太阳的炙烤下,穿塑料凉鞋行走容易打滑,我便学着贫下中农们打赤脚走路,可赤着脚一挨地面,好似踩住了烈火烧红的钢板,瞬间反射提步,而肩头的重担绝不会提供“金鸡独立”的余地,那另一只落在地面的脚掌便迫不及待地渴求解脱,这样整个人就像中了魔法似地,一跳一跳地行进着,行进着。
这样的劳作,无须半日,那肩头、后颈,历经重担压榨和扁担换肩的摩擦,渐次红肿疼痛,连手指轻轻触摸一下,都会疼得龇牙咧嘴,尤其当扁担上肩的那一刻,更添了一层苦不堪言的折磨。一天数十个来回啊,回回都在挑战心理与生理的极限,让人顿悟出上苍赐予的命运有着不容拒绝的严峻和冷酷。
天上的太阳是刺亮的,火热的,它一切都过度过分过重过量,它好比田间地头的麦芒一样,直接刺激着人身的每一寸肌肤和大脑的每一根神经。
头一天,经太阳烤灼,皮肤变得红黑起来,黄昏脱下背心冲澡时,才发现人体的裸露部分和着衣部分,肤色变得红白分明。突然,心头涌出一种乐观情怀,红者,时代崇尚之高贵颜色也!人即变红,岂不可喜可贺?
第二天,阳光进一步深入人的肉体并威慑着人的灵魂,红色的皮肤继续加深色调,由红到紫,被太阳频繁光顾的皮肤,开始出现火辣辣地痛,继而奇特难耐的痒。
第三天,人们终于看到肩头、手臂、颈项的黑皮肤一块块蜕层皮,浑身如刀割般痛苦,这可与当初听到来此干活,可以免受赤日炎炎炙烤的想法大相径庭。于是乎我只好沉默无语,咬牙坚持,唯一的出路就是让自己变得不惧怕任何磨难,变得能印证流行的英雄理论,即做一个特殊材料制成的超人,迅速使自己坚强与硬实起来。
然而生活天天如此,即便是铁人钢人,乃至超人也会碎裂。一个星期之后,我病倒了,首先是发烧,接着是发冷,最后盖几床被子还嫌冷,在不能自理的情况下,由人搀扶着上队里唯一的医生那里诊断,说是患了疟疾。这一病就过了一星期,当我再次到猪屋上工的时候,却被告知我不能再在这里干活了。这一刻心中有一种被人掏过一样的感觉,难受、沮丧、无助,就像蛆虫般地在我心头翻腾,委屈、不安、惶惑交织在一起,一阵又一阵地直袭脑门,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一轮红艳艳的火球,迸射出世间最耀眼的光芒,把整个大地映照得无比透亮。在这火热的环境下,我满身不爽地晃悠在返回的路上,却意外地碰到了我的同班同学李小秋,当她得知原委后,说了许多宽慰我的话,反复叮咛我不要气馁,要振作,要有信心,不要被不良情绪缠绕。这简单而又朴素的话语,在我心底翻卷着一浪浪感动的波涛,就在那一瞬间,我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对面前的她心怀无限感念。
三天后,队长安排我跟女生们一同在田间锄草。从此,我和她经常在一起劳动,由于我天生羸弱,干活不济,又时常得到她的帮助,这更增进了我对她的依念之感。数不清的日子,我望着长天,在心里呼喊:让我们相爱吧!
苍天有时也弄人,不知出于什么顾虑,我始终没有勇气对她表白自己的心怀,尽管我们也被传为恋人,但实质上从未捅破那层窗户纸。她先我一年招工而去,后来又通过几封信。在我招工以后,因头戴铝盔走天涯,便与她失去联系,至此这段美好的感觉终于归零。
生活如课堂。奔赴广阔天地的初始阶段,无论是与贫下中农打交道,还是参加生产劳动,以至生活琐屑的自理,我都不是一个及格者。可待一年多以后,随着经历的事情逐渐复杂化,青涩稚嫩的性情改变了不少,且学会了合理的人际交往,收获了友谊,收获了战天斗地的坚强意志。尽管生活艰幸,没有精神归宿,但凭借旺盛的生命活力,也一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