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养鸡植蘑能手夏清雨的妻子——杨桂云。修长的身材,挺括的衣着,白皙的面颊透着红润,炯炯的双眼深邃明亮,一对微凹的酒窝启口含笑。她的微笑是幸福的,甜蜜的,像是在说:饱含艰辛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是的,时代赋予这个这家庭的除了致富专业户的荣誉外,还有生活强者的自豪。
记者:“培根说过,‘奇迹往往是在厄运中诞生的’。夏清雨由一个捋锄把的,成为十里八乡颇有名气的养鸡植蘑专业户,被选为市人大代表,入了党,受聘当上了白家务乡经济联合社副社长,这个变化实在太大了,真可谓奇迹!”
杨桂云:“奇迹谈不上。他是一个庄稼人,准确的讲,一个养鸡种蘑菇的。过去,‘地主嵬子’的尊称没有泯灭他炽热进取的心。现在,他也不像有人说的那么好,他还是他。”
记者:“听说你们有过一段坎坷的经历,这段路你们是怎样走过来的?”
杨桂云:“过去的事啦,提那个干什么!”她哽咽着,背过脸去。
记者:“我希望从你们这儿得到的不仅是致富的经验,更想多得到一点生活的启迪。”
杨桂云犹豫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褪了色的信纸。她凝视手里的信,好半天才转过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就从这封信说起吧……”
风波
那是一九七二年,我下乡接受“再教育”的第四个年头,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抉择,我力主决断了——和夏清雨订婚。
临近婚期的一天,邻居家姑娘举着一封信跑进屋来:“桂云姐,你家来信啦!”
“家信?”我高兴的几乎跳起来,把信贴在心口上,半天不敢打开。我多么盼望能从字里行间得到亲人的祝福啊!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心满意足。我用颤抖的手抽出信,是妹妹的字迹。
姐姐:
事到如今,只有我给你写信了。
这次你偷偷的从姨妈家逃走,妈妈差点气疯了。你知道,妈最疼你,这几天,连做梦都呼唤着你的名字,半夜起来坐在床沿上发呆,总是自言自语:“咱不能眼看着桂云往火坑里跳,不能啊!”
爸爸为这事更生气,他说,你要是执迷不悟,从此父女之情一刀两断……
看到这里,就像一盆凉水从头顶浇到脚根,浑身冷得打颤,一个趔趄栽倒在床上。我用牙紧紧地咬住枕头,悲恸的哭声再也按捺不住了。
天啊,这难道是真的吗?我究竟错在哪儿呢?往事一件件又浮现在眼前……
一九六九年冬天,我离开天津市,来到安次县旧州公社垡上大队。陌生的村庄,陌生的人,一切都是陌生的。生活的道路简直是个爬满了未知数的多元方程,这对一个只会解一元一次方程的我实在太难了!
早春,冒着寒风整地;盛夏,顶着烈日锄谷子;大秋时节,钻进热烘烘的玉米地掰棒子。我咬牙挺着、挺着……
一次锄棉花,还没到地头,发现我的两垅被人锄过了。是谁?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把锄头往乌黑发亮的肩膀上一扛,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有一次掰棒子,我肩膀勒得渗出一道道血印子,汗渍交融,疼得钻心。这时,一只大手把筐接了过去,挎在那粗壮的胳膊上。又是他!
我背地里打听,有人说他是“傻帽儿”,哪回派海河工总少不了他。他却说:“我乐意,在外头干活痛快!”有人说他是“大能人”,烧砖、修理拖拉机、摆弄水泵,样样是把式。乡亲们请他干活,留他喝两盅,他总是摇摇头,苦涩地一笑。——真是个怪人。
热,是对流的。我们相识了。我喜欢他耿直、憨厚,他的话就像砖窑里的砖,是有数的;他的为人也像砖砌的墙,是靠得住的。别人劝我:“他出身地主,小心点。”开始,我也吃了一惊,在那个年月,这种人是入另册的。但心一静下来,眼前总映现他那乌黑发亮的肩膀,蓬松的头发和闪着智慧的眼睛。人生启蒙的爱,就像毛茸茸的小虫爬进了我的心窝。
“我出身不好,你不怕?”清雨最初还不敢相信。
“怕什么,你又不吃人。”
“我们村很穷,我家更穷……”
“穷,你没长两只手?不,……是四只!……”
清雨兴奋得抓起我的手,他那粗糙的大手攥得我的手生疼。
“对,是四只,我们一起干吧!”
爱的大厦,就这样在我们的手上奠基了。它的基石不是金钱,是信念;它的骨架不是立柜、沙发,而是两颗相印的心。
人都说,初恋是甜蜜的,可对我们却为什么这么不公平!非难铺天盖地而来。
“村里有的是好小伙儿,为什么挑了他?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夏清雨不识好歹,破坏‘知青’插队,胆子太大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父亲听说了,连夜从天津赶到垡上。
“你疯了,找这么个主儿,你图什么?”
“图他人!”我也不示弱。
“不行,今天你就跟我回天津。”
不容我分说,父亲连拉带拽把我弄到火车站。我盘算:我一走,事情更麻烦啦,清雨有口难辩了!不行,我得回去!趁父亲没留神,我挤进人群,溜回村里。
果然不出所料,到清雨家一看,人不见了。我急忙赶到大队部。推开门,满屋子是人,烟雾腾腾,清雨蹲在墙旮旯,闷着头卷烟。我往他跟前一站:“这事儿我愿意,怪不得他。”
队干部拉了把椅子让我坐下,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也为难,你是知青,清雨是个地主子弟,你们的事我们不敢吐口成全啊……”
我笑了:“今后我就是垈上的人啦,八抬大轿也抬不走!多蒙各位叔叔大爷们关照吧。”
话音没落,门“呯”地开了,父亲气急败坏地闯进来,硬是把我“抬”走了。
妈妈请了一个月长假,把我“押”到汉沽姨妈家里,好吃好喝待我。妈妈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流泪:
“听妈话,和他断了,他家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嫁给这个穷小子,没指望。”
“妈,清雨手脚勤快,以后会有好日子过的。”我知道妈妈心肠软,想从妈妈这儿打开缺口。
“闺女,这门亲事妈不能成全,垡上咱也不呆了,回天津来吧,妈养着你。”
整整一个半月,我被关在楼上,连上厕所姨妈都跟着。秋雨连绵,望着窗外淅沥淅沥的雨丝,我的心都快碎了。一天清早,我拎着篮子对姨妈说:“我上街买点菜,一会儿就回来,您就别跟着了。”真是谢天谢地!姨妈真的答应了。我跑到街上,像小鸟飞出了笼子,一摸兜儿,车钱还够,匆匆忙忙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人生、幸福、追求……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力,但不是任何人都能很好地运用这个权力的。我坚信我的选择。
我擦干泪水,开始给妹妹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