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想起了，那八天的“乌纱”

                                                                                                           （二）

     中午收工的时侯，我慢慢朝食堂走去，见杨冀一行人拖着板车正好回队。嗬，收获真不小，三板车树蔸没有八百斤也有五百。我迎了上去，还未等我道出一句慰劳话，他将手中榔镐朝地上一摔，一屁股坐下去，其他几个人同他如出一气。

     怎么回事？难道去挖了几个树蔸挖出麻烦来了？我不解地朝车上一眼扫去，这树蔸除大小不一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且看得出确实让他们花费了不少心思，树蔸干干净净，不带一点泥，这东西烧起窑来又熬火又省力。

     杨冀见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一下蹦了起来，朝车上指着：你看看那树蔸，有哪一棵的树桩超过了十公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当初“割尾巴” 时，主人就没有准备要这树蔸。自己的东西他为什么不要？因为他们觉得，耗去的工夫和时间，换取十几斤木疙瘩不划算。我们倒好，象捡了个宝贝，派出一流的劳力，拼死拼活地去出憨力。我算笔账你听听，今天我们六个一等劳力是六个标工，按我们窑队去年7毛8分钱一个标工，队里要付4块6毛8分钱工钱，而这树蔸值多少钱一斤？几厘钱一斤，别人还送上门来。我们六个人一天就是挖一千斤也抵不了工钱，你说我们的劳动价值在哪里？

     嚯！这笔账还真算出学问来了。看来家庆队长“整队” 临行前，嘱咐我挖掘潜力，降低烧窑成本的交代是有道理的，但劳动力的付出是为了收获，明知劳而无功却偏要行之，只有傻子才做这样亏本的买卖。这不禁使我联想到今天上午拖土也是这样，“大干快上”， “多拉快跑”， 短期内工效虽然可喜，但长期如此，耗尽了体力，拼光了本钱，那后面的买卖谁来做？

     杨冀的一番话引起了我的三思。看来“莫把队长不当干部” 此话实在有理，这小小的芝麻官，不只是“敲敲钟，派派工”， 里面的学问深着哩。一队之长除了带头拼命干，比别人多流汗之外，更重要的是心中须有长远规划的概念，措施要合乎实际，既要考虑提高劳动效率，节约劳动成本，更要尊重劳动力的价值，保证劳动力的质量。

     晚上我走访了多户人家，详细了解了窑队近十年来的生产和收入情况，以及根据季节、气侯的变化须采取的应对措施，弄清了增收节支的可行性及各种办法。最大的收获是，让我明白了，窑队人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繁重体力劳动中，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还要求什么？

                                                                                              （三）

    新年里，抓季节，抢时间，集中劳力，大干加巧干，备足土，做齐坯，多烧窑，出砖瓦，年底达到8角8。通过一夜的酝酿，我摹仿当地基层干部出口成“溜” 的习惯，也胡编了几句，作为我上任二十四小时之后，发出的第一号 “政令”。

    与其将众多劳力作徒劳的投入，不如在原劳作制度上改弦更张，挖掘潜力。在未经请示和队委会研究的情况下，我首先将目前拖土的任务指标作出调整。在原六十车的基础上，超额完成八车，无论时间多早，收工。另外，根据窑队年青人多的特点，为丰富大家的业余生活，从今天起，收工后大家可自愿报名参加义务劳动，把宿舍前的空场地整理出来，争取早日将想了多年的蓝球架竖起来。

    在大家的一片赞许声中，第一个嚷嚷要报名的居然是那个右派饶浩民。我佯装唬着脸对他说：你不叫义务劳动，叫监督劳动。话音刚落，只见杨冀举起右臂大呼“打倒右派分子饶浩民”！ 这一呼，竟使刚才热烈欢快的场面戛然而止。直到我和杨冀对视哈哈大笑，人们方才醒悟，几位妇女朝杨冀猛扑过去，粉拳象雨点般落下。饶浩民则在一旁，一边用手挠着硕大的脑壳，一边喃喃自语：我还以为现场批斗会又开始了呢。

    难怪有人说群众的力量一旦调动起来，其势如排山倒海，此话堪称真理。拖土现场，真象一个大舞台，男的女的，年长的年轻的全都不停地在台上往来穿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空旷的田野里，回荡着撑车手起驾前浑厚、粗犷的吆喝声，与在拉车奔跑中掉了鞋的女人们发出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让人心中涌起一阵阵火热的激情。

    我望着眼前堆得象座小山似的土堆，洋洋自得，十分满足。窑队的“大干快上” 局面， 经我一夜的精心构想，果断实施，仅在短短几天，便初见成效。更值得欣慰的是，经几个义务劳动下来，宿舍前的蓝球场也显露雏形，看来，在农村这块泥巴地上，能投投球，上上蓝，不再是奢侈的梦想。

    窑队在悄然中发生着变化，串门的多了，“妻管严” 的 少了，男人们多了一份自在，女人们少了几句叨唠。尽管有声音说 “窑队的阶级斗争熄灭了” 很逆耳，但人们脸上溢出的精神面貌，以及在生产上焕发出的冲天干劲，都无声地诉说着这空前未有的良好态势。

    这充满浓烈“革命化”春节的时日里，每当收工回屋，无论哪一家门前土炉子冒出炊烟，锅里翻炒着过年的“余货”，都能吸引左邻右舍前去“揩油”， 我更是不请自到，毫不客气地聚在一起，酌它几杯。就是在这低矮窄狭的住屋里，小桌上，酒杯中，我收录了窑队人的心里话，赚足了当好一名队长的“本钱”。

                                                                                       （四）

    第八天的傍晚，家庆队长回来了，而且是怒气冲冲地回来的。

    不知是谁嘴贱，把窑队的一派大好形势描绘得乌烟瘴气，并且捅到了场部“整队”会场，说窑队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就放了“鸭子”没人管，宿舍前象集市，宿舍里象酒馆。还传言窑队宁愿花钱在外面买柴草，也不愿要免费的树蔸，等等。难怪家庆队长一回来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屏住气，将这几天了解到的群众建议、心灵呼声，自己在派工、生产的实践中得出的结论，以及全队的精神面貌，向家庆队长一一作了汇报，可就是不能使他信服，反倒对我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看得出家庆队长是在努力克制农场问责的紧张情绪，对我前几天主持生产作出评价。他说：这一次挖树蔸是场里布置下来的，属政治任务，就是亏本也要把它完成好。还有，我们窑队的劳动强度是比其他队要大，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每天出工只有八个小时。这巳经远远低于他们了，你完成或者超额完成任务，这固然好，但你拖也要拖到收工的时间，你要顾及全场这个大局，要注重政治影响，更要考虑你的政治前途。

    唉！这真是“和尚头上长虱子”。明摆着的亏损，却非要去做，哪怕实践证明既省力又高效也得禁止，个中缘由却是“政治、大局”的需要，还与我个人政治前途挂上钩。好哇，既然你家庆队长要跟我谈政治，我就陪你谈下去，非要跟你见个分晓不可。

    此时我也不忌讳态度问题了，索性放开嗓门，一口气道出：你我都知道，今年是国民经济大干快上的一年，我们窑队能不能快上，其标准就是能不能多出砖瓦。砖瓦的制做要经过备土、发水、翻锹、制坯、阴干、晒透、装窑、烧窑、闭窑、上水、出窑等程序，而备土是前提。在目前气温不适合制坯的情况下，我们抢时间每天超额一些任务，又可让大家多一点料理家务和娱乐时间，这搅了谁的大局？

    家庆队长瞪着大眼看着我，几次想打断我的话题，我没给他这个机会，继续“发难” 道：以前我总感到纳闷，这么多年来，无论窑队是大干还是小干，三个坨罗窑出窑数总是二十二个，每年的工分都不超过8角钱。其实凭窑队的实力，每年起码可以多烧一二窑，工分甚至可以突破一块钱一个工，可为什么越不过这个坎呢？全场根据各队年底核算的情况，为了顾全大局，平衡各队收入，以高补低，作了些调整。这种做法从农场这个整体角度出发，是正确的，群众也都能接受，问题就出现在高收入队的干部身上。他们宁愿自己队的收入不增加，也不愿拿自己的收成去补贴别人一点，这就导致了出工讲时间不讲效益；为了应付农场的生产检查，加班加点而不加工分，使部分群众养成了出工不出力的坏毛病，长期如此，“大干快上” 永远是句空话。

    激烈而带有火药味的措词，道出了多年来一些不可示人的真相，家庆队长显得有些脑怒，又不能发作，便以侯老头令他回队调查此事为由对我施压：跟你实说吧，今天散会前，宣布了各队干部人员调整结果，我们队副队长的位子仍然空缺，你自己想想这是为什么？

    对我施压，反倒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我火上添油。反正队长是当不成了，但这个理得要找回来，我还不信谁敢把我这知青也打成右派不成？即使“官司” 打到侯老头那，我也要奉陪到底。

                                                                                          （五）

    天刚亮，食堂旁边那棵大柳村下的钟声就响起来了，这一次听上去要有节奏得多，可对我来说是那么逆耳。以往凡是和家庆队长发生了争执以后，我都会以睡懒觉的方式表示不满和抗议，他似乎也习贯了我这种沉默式的反抗，料定我今天不是睡懒觉就是找侯老头评理去了，所以没有派我的工。

    我独自扛着铁锹，穿过食堂门前家庆队长“整队” 回来的演讲会场，朝取土场走去。因为三人拉土的搭档都是前一天晚上安排好的，我只好“派” 自己当一个自由上土人吧，这一点劳动“特权”还没人敢剥夺。

    二三十乘板车，稀稀疏疏地分布在数百米的运输线上，慢慢地移动。掌车的人半闭着双眼如入梦中，前边拉车的两个人，有气无力地挪动着脚步，随着车轱辘朝前滚动，空旷的田野里就像鸣奏着一曲曲催眠小调。几天前那生龙活虎的热烈场景，再也难觅踪影。

    传说中我犯了错误，被摘了“帽子”。 在 我看来倒象是集体犯了错，那一个个表情肃穆，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实在令人不堪忍视。由于昨晚余怒未消，直至今天我仍摆出坚持真理、抗争到底的架势。这不，家庆队长执掌的那乘车，几次停在我面前，可未等他开口，我就挪动几步，锹上的土块已经飞进别的车箱。

    谁也不曾料到，这沉闷尴尬的场面居然被一个人打破了。

    中途休息时，右派分子饶浩民独坐一旁，他用那宽大的袖口在脑门上不停地摩挲，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事先与人对话余言未了。他不紧不慢，一字一句地咬着：电影《地道战》中，民兵队长高传宝在残酷的战争中，引用了伟人的一句话，消灭敌人，是为了保存自己。而保存自己，是为了更有效地消灭敌人。 我一眼瞟去，不甘寂寞的人，正三三两两地起身朝他聚去，在挖土场里，人们并没有介意阶级成份，而是哪里有乐就往那里去。我忽然得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结论，为什么这个右派分子屡斗不倒，并且还拥有一批崇拜者？因为他的言论、分柝、见解不无道理。

    不行！用沉默来抗争，是懦夫的做法。我要去找侯老头理论，不是为了索回“乌纱”， 而是要将大干快上落实到实处，要让人们心情舒畅、心甘情愿地去流大汗、出大力，切实把能够赚的钱赚回来。

    下午，我又旷工了……。

按照当时的趋势发展，确实有“山雨欲来风满楼” 的迹象。真是老天有眼，给我们农场派来了一位好书记。据说这“侯老头” 五十年代当过公社书记，出席过全国群英会。当我找他理论时，他确实批评了我，但不是“八天” 的作为，而是“遇事不冷静”。 原来摘掉“乌纱” 的原因是农场另有任用。

谢过老兄的耽忧。

               “政治经济学”。最难学的一门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