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第一次接吻

     高中毕业后，我和一大帮年轻人下放到一个偏僻的农场里修理地球去了。
　　对于我而言，并不十分难过和伤感，也没有太多的失落感，因为我是一个出身不好的青年，理应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仅如此，和我一起下放的同学和青年中，有许多比我情况好得多的也要来，我有什么抱怨呢？再加上平时受到的教育，认为象我这样出身于剥削家庭的青年，就要认真改造自己的世界观，用汗水洗涤自己从娘胎里带来的资产阶级的残余思想，进一步树立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我们的未来是大有作为的，我们的前途是无限光明的。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小事，却使我一下子就变得大撤大悟了。
　　那是文革中后期，我作为‘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参加了当时一个‘落实政策领导小组’，为在文革初期一些受迫害打击的知青落实政策。因为工作的需要和方便，我翻阅了一些知青的档案。
　　在这些档案里，每个人都有一份类似和现在高考学生差不多的登记表，但里面的内容和项目却大不相同。除了姓名和个人简历等等外，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要详细得多和复杂得多。特别是在登记表的后面，有三栏审查意见，分别是学校党组织、市（地区）高招办和省高招办签署的审查意见。
　　在这三栏意见栏里，我没有看见有手写的审查意见，所有意见栏里，毫无例外都是盖着一个长型的条型图章，只有四个大字：不予录取。
　　在我翻阅的七、八份档案里，只有一个人的登记表里在学校党组织的审查栏里盖了一个‘可取一般专业’的条型图章，也许是他的学习太优秀了，学校不忍心将他一棍子打死。便把最后的裁决权交到上面去，但最后他还只能是和其他的人一样，到广阔的天地来了。
　　这时，我才真真切切的认识到了，其实我们的命运、我们的前途早就被划上了非常明确的框框，任凭你怎么努力，怎么彻底地脱胎换骨地改造自己，怎么样旗帜鲜明地和自己的反动家庭划清界线，你都很难突破这个框框，这个无形的框框将把你的一生的命运禁锢在一个无形的世界之中。
　　我虽然没有看过自己的档案材料，但我非常清楚，我的登记表里也一定是一样的，那一枚条型章就象如来佛贴在压住孙悟空的五指山上的咒语，使我们很难动弹。
　　我的革命热情一下子就降到了冰点。
　　那时，我正处在热恋之中。
　　我的女朋友琳虽然和我不是同学，但和我是同一届的高中毕业生，由于同样的原因没考上大学；也怀着同样的想法和同样的思想抱负来到了同一个农场。
　　我们俩都是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的队员，她能歌善舞，性格活泼；我在乐队里拉手风琴，也演演快板、对口词一类的节目，共同的爱好使我们走到了一起。
　　那段日子，简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白天，我们在一起劳动、排练节目，晚上一起到各个分场和大队去演出；空闲时间我们就到田野上去散步，谈心，有时我拉着手风琴，她随着我的琴声或是放声歌唱，或是和着节拍展开她那美丽的舞姿。
　　虽然那时物质匮乏，生活艰苦，但我和琳的感情却是情深意切。诚然，我们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但真诚和幸福的爱情却能使艰苦的生活添加几分甘甜。
　　那时，我们都已经二十多岁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我们却从未在这方面去深入细谈过，甚至都没有触及过这个话题。因为那时我们都不愿在农场里长期呆下去，而一结婚则就意味着要在这里扎根了。尽管我们不止一次地在晴朗的月夜下畅想我们以后的幸福和甜蜜的家庭生活以及我们美好的将来，当然，那不是农场。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妈妈不大同意我们俩的结合。
　　琳的爸爸原来是一个颇有名气的大学教授，在五七年反右运动中被打成‘右派份子’，她妈妈原来是个中学教师，因为受丈夫的牵连被清除出了教师队伍而在一家纺织厂做了一名细纱工。琳是他们的独生女儿。
　　凭心而论，无论就我的个头或是相貌，在她父母眼里都还算过得去，他们二老也还算喜欢我。特别是她爸爸，一见到我就有那么一股亲切感。好象就认定了我就是他们的‘未来女婿’。
　　但她妈妈却是另外的想法，这种想法在她与我的一次谈话中表现了出来。
　　她说：“我并不反对你和琳的交往，但是，你能保证能给她一辈子带来幸福吗？”
　　“我能！”我坚定地回答。
　　“好，那么你能想办法帮她离开农场吗？”他望着我。
　　我怔住了。
　　“我可不愿意让我的女儿一辈子过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噎住了，无话可说。
　　她摇摇头：“你们哪，把生活看得太简单了！”
　　我知道一个做母亲的心，她是不愿意女儿以后的前途和生活太艰苦，况且琳还是她唯一的掌上明珠。可怜天下父母心！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啊！
　　琳曾告诉过我，在和我谈恋爱之前，她妈妈的一个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亲戚是个三代工人家庭，有个儿子在市内一个工厂当车间副主任，托人来说亲，她妈妈都动心了，可她自己却坚决不同意，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我把她妈妈和我的谈话告诉了琳，问她有什么想法。
　　可琳在这个问题的表现却使我非常感动，她说：“当一辈子农民怎么啦？全国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农民，不一样生活吗？我就当定了，只要我们心心相映，那就是幸福！”
　　我彻底被感动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琳得到最大的幸福。
　　我们俩的感情比前更深了，虽然我们还未曾谈到结婚的事，但我们都好象有种默契，那种生活对我们来说，总是迟早的事，我们对此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但是，因为我在‘落实政策小组’里的那件事，我和琳之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我和琳坐在田野里，尽情地欣赏着美丽的夜色，但是我的情绪因受那件事情的影响，显得不十分愉快。
　　琳很快就发现了我的表情，她关切地问：“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把我看档案的情况和我的想法告诉了她。
　　她听了，半晌没作声，过了好久，她幽幽地问道：“那就是说，我们的命运就是铁板钉钉了？”
　　我没作声。
　　她突然站起来：“那以后我们的孩子呢？”
　　我有点莫名其妙，仰头望着她。
　　“是啊”，她自言自语地说：“你家庭出身不好，我是狗崽子，那以后我们的孩子也一定是狗崽子，也要承受我们带给他的后果！不，不，这怎么可能呢？
　　我鄂住了，也清醒了。想不到，琳竟然考虑的是我们下一代的前途和命运！
　　那天晚上，我们久久地坐在田野上，彼此久久地沉默着，谁也没再说第二句话。
　　接下来的好几天里，我和琳没有了那往日的那种亲密接触，她还好象有点躲避我，这我从她那看着我的眼神里就看出来了。虽然后来我们俩还是在夜色笼罩的田野上散步，但明显没有了往日的那种轻松和浪漫，话也少多了。
　　这种状况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晚上，她约我出去散步，我们二人在田野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二人之间话语也似乎少了许多，就是讲了什么话，也是词不达意的。
　　临送她回宿舍分手时，她突然说：“我明天要请几天假回家一趟。”
　　我不解地问：“怎么突然想到要回家呀？也没听你说啊？去几天？”
　　她告诉我她家来了一封信，有急事需要她回家去处理。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关照她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因为我发现她这几天明显的瘦了许多。
　　当我紧握了握她的手，转身要离开她的时候，他却拉住我的手紧紧不放，无论我怎么问她，她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我预感到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我没有再继续问她，因为我知道琳的性格，她不愿说的事，你不管怎么追问，她都不会告诉你的。
　　她突然说了一句：“我爱你，不管我做了什么决定，我在心里都会永远爱你！”然后，她双手捂住脸，飞也似地往宿舍跑去。
　　站在黑暗中，望着她进屋的身影，我心里就象打翻了五味瓶，不知什么滋味。
　　那一夜，我一晚没睡，第二天早上，我到她宿舍去，打算去送送她，再问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我走到她宿舍时，宿舍里的人说她早上五点钟就走了，说是要赶早班船。其实我晓得她是怕我送她才提早走的。
　　在琳回家的那几天里，我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宁，成天无精打采的。除了思念琳外，我还提心吊胆的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兆。
　　一个多星期后，我终于接到了琳的来信，但是看到她的来信，我知道我那不祥的预兆终于成了事实。信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我本来下定决心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共同守信幸福的未来，共同营造我们的一生。但是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再来承担他们不应承担的思想痛苦，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就让我们独自来承担吧……
　　我妈妈那亲戚的儿子所在的工厂就要外迁去支援山区，可以照顾家属进厂一起外迁。如果我和他结合，我也要和他一起到哪个工厂去当个工人了，我想，如果那样，至少我的孩子有百分之五十的工人血统吧！……我已经同意了这件事。
　　但是你千万不要认为我是为了当工人而改变我的承诺的，我是为了下一代不再受到不应有的不公正的待遇，你要怪就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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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我才知道，我那天和琳谈的话题竟然引起了她那么大的思想震动，由此而作了一个改变她乃至我的一个重大决定。
　　真是不可思议，当我看完信后，我竟然没有太大的伤感和激动，心中虽然不是平静如水，但觉得这也似乎是我希望的那个结局。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在她作这个决定之前，我的潜意识里就有了和琳同样的想法。
　　因为琳在信中说她要回来办调动手续，在她来信的第三天下午，我到离我们队部十多里的船码头去接她。
　　真不敢相信，才几天不见，琳的变化竟这么大，她一脸煞白，就象大病了一场似的，一双眼睛肿得跟胡桃一样，显然她这几天是在泪水中泡过来的。
　　看见我，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但在我看来，比对我哭还要让我难过。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去，轻轻挽着她的手向回队部的方向走去。
　　船码头的上面是临近农场的一个公社所在的镇子，此时天近傍晚，我们俩走进了镇上的一家餐馆。因为萧条，也因为天气较冷，尽管这是镇上的唯一个餐馆，但仍没有一个客人光临。
　　我倾其所有，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们俩人面对面地坐在饭桌前，互相默默地看着对方。
　　我把酒倒满了我和她的酒杯，然后说：“琳，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今天我们什么也别说了，让我们高高兴兴地在这里吃顿饭，就权当是我为你送行的饯行酒吧，这也许是我们之间的最后的晚餐了！”
　　“是啊，”她长叹了一口气：“真是最后的晚餐，你就是耶稣，我就好象是那个犹大，我真对不起你呵！”说着，她眼泪又朔朔地流了下来。
　　“不不不，”我慌忙站起来，用手帕帮她檫去脸上的泪水，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其实我在这以前，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了，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说着，我的眼泪也禁不住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开朗了一些，她端起酒杯，说：“这一年多来，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会把它珍藏在心底里，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来，我们干一杯，为我们相爱这一回！”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我们你碰我的杯，我碰你的杯，一瓶酒很快就喝光了，但桌上的菜却一筷子也没动。
　　当我和琳带着醉意走出餐馆时，服务员看着桌上未动的菜，望着我们歪歪斜斜的身影，摇摇头说：“又是一对疯子！”
　　也许是酒精叩开了我们封闭的心扉，在路上，琳的话明显地多了起来，她告诉我说，其实在二个多月前，她妈妈就写信把她亲戚的意思说了，并强调这是一次难得的跳出农场的机会，不过她根本没有去理会。但那一次我们的谈话，使她对我们以后的处境和更远的将来有了深深的担忧。
　　“我们不能太自私，为了我们的幸福而不考虑下一代的命运！”她说。
　　我什么也没说，也许是我从心底里就同意她的说法，我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还说她爸爸听说她做了这个决定，气得一天没吃饭。
　　我不由得对这个慈祥的‘右派分子’和如父亲般的老人充满了好感和敬意。
　　当我们走到离队部还有二、三里路的一个禾场时，琳提议休息一下再走。
　　我们并排坐在高高的谷堆下面，我还是紧握着琳的手，靠得很近。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我觉得我的心跳得很快。
　　然而，我发现琳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我转过身看着她。
　　她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突然，她解开衣服上的扣子，口里喃喃地说：“来，我今天把我的一切全给你，；来……”
　　我脑海里登时一片空白。
　　说实话，我不是禁欲主义者，和琳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也不止一次地有着青春的冲动的想法，但是也许是我们受过的教育禁锢了了我们的思维，也许是受传统思想的影响，我们都想把神圣‘第一次’留在那神圣的时刻。当然，也不乏有一些‘怕’的成分在里面，因为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简直就是‘流氓’的代名词。因此，我们在那段热恋的日子里，从未越过雷池半步，我们之间完全是真挚感情的交流。充其量也就是搭搭肩膀拉拉手。唉，一场真正的帕拉图式的恋爱！
　　我身上的血液流动在不断地加快，心跳也在加速，脑袋在加紧收缩；我不由自住地紧紧抱住她……
　　可就在那一刹那，我在黑暗中看见了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我突然清醒了许多。
　　“不、不”，我紧抱住她，颤抖地说：“琳，我不能，我们不能这样！”
　　“难道你不喜欢我？”琳抱住我不放。
　　我真诚地说：“我正是喜欢你，爱你，我才不能这么做，因为我要维护你的纯洁和自尊，只有这样，以后你才能在你丈夫面前保持你的尊严，懂么？！”
　　片刻的寂静，琳二眼闪着晶莹的泪花，说了声：“你真好，我会永远记着你！”说着，她又紧紧把我抱住，把她那灼热的嘴唇紧紧地贴在我的嘴唇上。
　　那是我们俩恋爱一年多来的第一次接吻，也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接吻，当然更是我和琳的最后的吻！
　　虽然满嘴都是酒味和泪水的苦涩味，但我还是感到一股说不出的香甜在迅速地沁入我的心田。虽然是撕心肺裂的分离，但也是我第一次感到爱情的力量！
　　第二天，琳办完手续离开了农场，我没有去送她，因为……
　　当再一次见到琳的时候，那是二十多年以后了。但是我永远也忘不了那顿‘最后的晚餐’和我的第一次接吻。
　　我相信琳也是一样。

有太多的第一次,人生的第一次吻是要牢牢记住的.情真意切.

情真意切坠爱河，
眼看水到渠成歌，
谁知天变邪压力，
棒打鸳鸯难复合。

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一段不堪回首的人生，一部荒唐岁月的诗篇，一首专制政治的悲歌。哎！哎！！哎！！！

相爱而不能结合是多么痛苦的一桩事情。现在分析起来那时候做出的决定还是太现实了。

看来大两岁就是不一样，考虑的就是多，真为楼主感到遗憾！太痛苦了，我能体会到您的心情，因为我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但是也有不同的地方，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欢迎您的到来！希望看到您更多的故事，祝您在这里开心愉快！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f.jpg：

永远记住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让我们的今天过得更加舒心快乐!

细读，很感动。很赞成先生的做法，令我佩服。我感觉你现在在弹一首《高山流水》，我就是那能听懂曲子的人。子曰：“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看来那孔老先生看社会还存在不全面的地方。临屏作首《七绝》送给你，权当是评论吧。
欲别凄泪溢双眸，
愿献纯贞德拒收。
孔子当今能在世，
重书<论语>改<春秋>。

谢谢赣江钓翁九曲回肠，感人肺腑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