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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1/8/9 11:47:00 [显示全部帖子]
我当伞头 (下)
本帖最后由 温东方 于 2011-8-8 23:47 编辑
许寨大队和大庄河是近邻,相距不到八里地,有三个自然村,前许寨、许家寨和后许寨。这两个大队很多家都是亲戚,关系非常好。我们早上集合队伍打着锣鼓欢欢乐乐地起身,过对面湾绕过马王庙,再翻一道梁就到了后许寨,相跟着来的还有很多乡亲们和婆姨娃娃,比秧歌队的人还多,既来看红火也给自己的秧歌队助威。一进村,后许寨队长就放起鞭炮,大队支部书记高生满也从许家寨赶过来相迎,我年似秋底刚跟他一哒里在北沟几个大队搞过秋粮测产,连忙握手寒暄。社员们端茶送水、烟糖款待,场面热闹融洽。高书记说秧歌主场子设在许家寨的大场院里,于是我带着秧歌队走起“单过街”,沿后许寨主街行进表演;虎子的老艄惟妙惟肖,青莲的旱船潇洒飘逸,可倨劲了。遇到放鞭炮或端茶散烟的,我就一一地给唱一首拜年祝福的秧歌。队伍在锣鼓的伴奏声中边舞边走,串村的整个过程都是在后许寨社员们的簇拥下进行,那气氛可真叫喜庆。 出村时,还有不少本村的后生女子加入了我们的队伍。
浩浩荡荡来到许家寨,诺大的场院上已挤满了人,几个村的乡亲们都来了。我按规矩绕圈子辟场,竟然不起作用,只好把腰鼓队从中间调到前边,这才把人群给趟开。我们把大鼓、响器安在场院东头,这叫定位,安好场子后,高书记致了欢迎词,魏得智作了简短答谢,由于队伍跑街筒有些疲累,和徐寨队干部商议后决定先演节目,后跑秧歌大场。第一个出场的是怀友延娃他们的腰鼓队,踢了一套八人场子,这也是在外村第一场正式的腰鼓表演,平时看他们排练并没有特别的感受,没想到动了真格的时候竟然这么有气势。开始时鼓手们速度较慢,每个动作都能看清楚,鼓声也是一板一眼得很有节奏。红绸子像火苗似的跳动、鼓手们时而散开时而聚向中心, 聚拢时似牡丹一朵,散开时如山丹丹花怒放。 没看到任何人指挥,那鼓的节奏却渐渐加快,人的动作疾如电闪, 鼓棰挥得忘情而发狠,八面鼓竟然响的似千军万马,豪放粗犷气势磅礴响在耳边震在心上。人们都在呆呆地听愣愣地看,似乎在悟着些什么。忽然,鼓声嘎然而止,鼓手们静如塑像,鼓穗直垂,群山寂静...
半晌,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腾和掌声。我不知道这受苦人的腰鼓是从哪里传承下来的,除了这厚重的黄土高原,还有什么土地能承受得住这种鼓声和搏击。 一阵唢呐把我的思绪拉回,原来轮到我给主人致辞了。
“叫一声乡亲们听我表, 许寨这个村村实在是好; 囤子高高米柜柜满, 牛孛栳骡驹驹满坡坡跑。”
“学大寨人变地变产量变, 好光景越过越心甜; 大庄河许寨手连手, 来年哪都是好生产。”
秧歌队和许寨的乡亲们一块儿唱起最后一句:“依乎嗳咳哟,来年哪都是好生产”。接下来是王成、兰翠、唤女、四娃、高女和尿罐等八位女子的扇子舞,随后是跑驴舨旱船,接着寇文虎化了个女装,即兴表演了一段“遇亲家”。这可是虎子的拿手好戏,整个一道北沟都是名的, 一举手一投足都活脱脱是个老婆,而且唱功道白都不错,时不时谝上几句“儿话”,引得大伙儿哈哈地笑。今天看来或许这些节目的水平并不高,但在那个万马齐喑的扭曲年代,在那用荞麦谷子喂养生命的山沟沟里,除了原始的性文化几乎没有娱乐的人们不论什么节目都看得如醉如痴 . . . 最后上场的是由我编写锁弟执导的三幕两场眉户剧“青春似火”,描写了一对农村青年响应党的晚婚号召说服父母推迟婚期的故事。这个节目是我们化了大力气排练的,也是我们最出彩的节目。当时大多数秧歌队表现的都是传统会子中的故事,许多还只扮不演。我们这种自编自演的节目是很少见到的,敢他们的就强多了。调子是人人会唱的眉户调,如银扭丝、岗调、慢西京、采花调等等,唱词都是陕北口语琅琅上口,再加上魏得智几位老到的丝弦管簧,郝玉英等四人的精彩表演,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受到了乡亲们的热烈欢迎。
节目演出告一段落,没有一个人离去,大家都等着看伞头秧歌。锣鼓再次缓缓地响了起来,我束束红腰带整整头上白羊肚手巾,回头看看,秧歌队的队员也都整顿停当。 我在心里理了一下要跑的队形,朝身旁打大鼓的王文华点一点头,举起花伞踩着鼓点儿出场,舞蹈组、腰鼓手、旱船和其他角色男女相间成一排跟在后面,全体跑大圆场。几位骨干队员都前后花插在队伍里,以防“角子”滑动走烂包了。第一圈下来我瞄了瞄约摸有近百号人,在锣鼓声中,又绕了两个大圆场,然后我开始从自己最熟悉的“踩四门”跑起来。第一个“角子”下在正北,本来绕园场时是一直向前,我忽然向右一转并退后一步,稍稍右斜让过身后的狗娃,再往前迈步方向一变赶在下一个人之前朝准备下第二个“角子”的位置舞去。其后所有人都在这个位置,以这种动作和节奏转身,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拐角。当然伞头儿的身段也要滑耍,伞要稳,腰要扭,这样依次在东、南、西安好“角子”,一个外圆内方的图案就转出来了。 头一个场子走完,眼前已然人来人往,这时候伞头儿万万糊涂不得,必须将要走的场子了然于心,认准定位大鼓,及时转换下一个图案。除了领导掌控队形图案,伞头还需要和鼓手默契配合,拿捏好场上节奏,有的场子要走得快,有的时候要慢下来,能不能当个好伞头儿,其实也就看这么几步。
换场中间我还唱了不少段秧歌,有夸许寨修梯田的: 齐格争争得堰堰平展展的地, 许家寨的梯田好名气; 年似亩产五百五, 来年要打六百一。
也有自卖自夸表知青的: 山丹丹开花赛朝霞, 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 接受老区人民再教育, 山沟沟里开满大寨花。
这时也分不清谁是秧歌队谁是观众了,每个人其实都在表演也都在观看,人人都是参与者,都在欢庆闹社火,也有些人进场子来对秧歌。不承想,许寨有个楞后生给我出了个难题。 “对面面的沟里流河水, 北京的憨娃娃到咱队; 羊羔羔吃奶蜷蜷个腿, 黑地里睡下想的个谁?”
陕北老乡结婚早,不大看得上光棍汉,没结婚成家就算不的男子汉,我们知青虽然老大不小了,在老乡眼里还是生瓜蛋蛋。这一问正问了个端,大伙儿都等着听这知青娃娃如何回答。我一时还真想不出个答对来,心想这下毬势了,人一急大冷的天憋出一脑门星的汗。猛然记起杨伞头的话 “对上场子时不敢慌,你就跟他的词词用他的调儿”,居然来了灵感: “对面面的沟里流河水, 北京娃插队到陕北; 山亲水亲娃娃亲, 不想咱亲人再想个谁!”
也算是蒙混过关,后来魏队长告诉我,那对歌的后生是盼女她哥,他妹子模样可俊咧,是许寨女子中的人尖尖,她哥兴许有问婚的意思。
我们又跑了“双关门”、“白马分鬃”、“蛇盘九颗蛋”、“别杖子”、“卷菜心”等秧歌场子。这时场院边围满了观看的人群,场院上是人流构成的长龙,环绕回转流动不停。我向王文华使了个眼色,他的鼓点逐渐加快,我的脚步也逐渐加快,秧歌队里的男男女女,个个盯住前面的人,随着人流呼啦啦地转, 特别是到了下“菠花”的地方, 更是要紧步赶上。两边是迅疾地扑面而过的人流。你顾不上谁是谁,也看不清男和女,耳边只有嗵嗵锵锵的锣鼓声,眼前只剩点点线线的红蓝黄绿,旋转不停。人人兴奋不已,没有了你我,不管是谁,上了秧歌场,就忘记了困苦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恩怨忘记了一切,在群山的护卫下,秧歌场上的这一方生灵似乎融化于天地之间,都释放身心纵情欢乐。
好个王文华鼓声一顿,再次轰响起来,大鼓咚咚,小鼓砰砰,锣声嘡嘡,镲声锵锵,紧地似没了节奏,快地像山蜂驱阵洛水奔泻,人追鼓点鼓促人流,人们越转越疯,兴奋地呐喊起来,当秧歌变成呐喊,呐喊升华为欢乐,欢乐刻印在心上,短暂的生命就可以与时空抗衡。
那次当伞头后大庄河的糜谷又养育了我四个春秋, 直到1978年底考入大学潸然离去。几十年过去了,那之后我又看过和听过很多秧歌和锣鼓的表演,从民间的到专业的,从春晚到奥运,从北京到洛杉矶,每次鼓声响起,我的心就立刻被拉回到那个黄土地上的场院,那当知青的蹉跎岁月。当年那锣鼓声便渐渐的由远而近地清晰起来,就像昨天,就像今天,就像此刻。当年那鼓声,跟我走过千山万水,伴我度过青壮年岁月,时间和阅历让我今天又对它有了新的感悟,也许明天又会不同。但那主旋律永远不会改变:那是祖先与我们的对话,是生命与自然的共鸣。那秧歌那鼓声,永远属于那片黄土地,那群下苦人,只有那片黄土地才会孕育那样的生命之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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