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破碎的光环
北京的闹市区有间“阿妍服饰精品”店，老板娘当然是阿妍。她在生活上并不如意，她的丈夫小郑喝酒赌钱不说，还嫖。有时候小两口伴几句嘴，小郑就打她。
那天小郑跑到店里来要拿六千元钱走，说是再去翻本，不信手气总那么背！阿妍急忙跑过来说：“那是整整两天的营业款，你叫我喝西北风吗？”
小郑说：“没事，这次准能赢回来！”
阿妍说：“店里还要营业，不行！”说死也不给他。
小郑恼起来，朝阿妍的屁股踢了一脚喊道：“这个店是我的，我说要拿就得拿！你不就是凭一张脸吗？当初要不是你主动贴上来和我睡觉，你能有这个店？”
阿妍两眼红起来，店里雇来的小姐们背过脸去暗笑。其实那位芳名阿玲的小姐也与小郑扯不清。
小郑看看这么僵下去不妥，就说：“看你也不容易，这样吧，四千块钱也行！”说完拿了钱扬长而去。
阿妍没注意，店外有个穿工作服的外地民工模样的人一直注视着她，当那人一跺脚转身将要离去的时候，阿妍才偶然回头看见他。她突然反应过来，那人竟是几年没见的阿江！于是她不顾一切地追出去。
阿江回过身，两眼已经流出泪来：“你再来信你说啥呢？在学校那事邻村的金锁早就告诉我了。他在你上学的八个月之后就来北京打工，我托他打听过你。金锁他们村里也有个兄弟考在你们学校另一个系，当时我不信还打了金锁一巴掌！告诉你，千万别回家了，你爹他真敢弄死你！”然后一跺脚：“婊子，呸！”
阿江头也不回地走了，阿妍放声痛哭，阿江是她唯一爱过的人。
那年阿妍和阿江背着行囊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来到那个紧傍着一座小山包的火车站。阿江恋恋不舍地望着阿妍。
阿妍看他那憨态，忍不住笑起来说：“阿江哥，我这一飞可就不回来了，城里有钱的男人脸也比你白，急死你！”
阿江一愣，说：“你敢，到时候我拿根小绳把你绑回来！”
阿妍笑得更开心了，说：“还没听说谁敢去北京绑人呢，你要是想叫我回来，不如这样——”她指了一下自己的粉腮：“像电影里那样式儿的？”
阿江脸红了，说：“呸，不怕人笑话！”其实他在梦里早已经吻过阿妍不下千百次了。
阿妍是方圆几十里内一朵花，乡下人省事早，多少年轻人提起阿妍就心里发热，但她就是跟阿江好。阿江大阿妍两岁，高中毕业就回乡务农了，他从小跟阿妍在一起长大，书上的说法叫青梅竹马。
今年闹元宵时候，两家的老人在一起喝酒。酒过三巡时，阿江妈借着酒劲对阿妍爹说：“你瞧阿妍出落的，明明是一朵花嘛！将来不许嫁别人，就嫁给我家阿江吧。”
阿妍爹酒涌上来，脸色红红地大声说：“阿江和她从小在一起的，难道叫别人落了去？不过得让她读完了书。”
阿江妈紧盯了一句说：“可是你说的，我们真等着迎她进门了？来，亲家，再干一杯！”
阿江在厨房里听见了，捅了一下阿妍，挤一挤眼得意地笑。阿妍脸红了，打阿江一拳头说：“净臭美，偏不理你。”
如今阿妍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这消息惊动了乡里。村长陪着乡长来到她家，递上一个信封，说：“这一千元钱是乡里的奖励，你要好好学习，早日归来为家乡建设出力！”那些日子阿江走在街上面对大家的笑容，两个膀子都不知道咋晃好了，谁不说他阿江好福气？
火车一声长鸣，金凤凰从鸡窝里向北京飞去。
北京这地方真大也真漂亮，可就是钱少了不行。加上她不认路，多倒了两趟公交车，阿妍从北京站到学校，竟花了十二块钱，把她心疼得直吸凉气。到校报名后把各项费用一交，那内衣口袋里带着她的体温的、她爹她娘和阿江两家人一张一张地几年才攒起来的票子就“黄瓜打驴，一下子就没了”。在食堂里她只买了一个馒头和一碟小菜，一边吃一边心里想：那些上饭店里去“暴撮一顿”的、西服革履腰别手机同样是学生的家伙们，这一辈子可没白活。尤其是一些与她同龄的少女，每逢周末还有汽车接送，人家那一辈子是怎么过的。
嗨，都市里的花红酒绿与她阿妍无缘，把书读好了才是正事。到街上逛什么逛，让人家笑话她这一身土气吗？
阿妍不愧是乡中名花，头一学期就在全系考了个头名。按学校规定，阿妍得了个一等奖学金。同学们对这位埋头苦读的俊俏女孩由衷地感佩，有些男生开始围着她转。更有几位男生在班里公开地说，阿妍是他们的偶像。老师们也对这位长相虽俏、却不在外表上刻意修饰的学生印象甚佳。总之那朵乡中名花大有成为北京校花之势。
阿江也来信祝贺她，说希望她早日学成归来服务乡梓。阿妍读着阿江的信，想到学成之后再回到那个小山村去厮守着阿江，耕田种地，生儿育女，反倒有些黯然。再看看那些城里的女孩，时髦潇洒大把撒钱。她认为她不是土在穿戴打扮上，而是土在观念意识上，如今既然到了北京，就得换个活法。
那天阿妍去一座大厦里参加了一个志愿者活动。活动结束后，一位衣着得体的萧洒男士走近她：“这位同学是从乡下来的？”
她倔强地昂起头来回答：“从乡下来咋了？”
那男士笑了，说：“不咋的。我虽然挣了几个钱，但还没忘本，有些捐资助学的愿望。”
阿妍很为自己刚才的口气内疚，不由得也笑着说：“一看就知道先生是个高尚的人。”
那人说：“我很注意你的气质，也敬佩你的俭朴，但北京毕竟是个国际化的大都市，你要注意些形象才好。”
阿妍听了，不卑不亢地调侃说：“我的形象咋了？看来您是打算赞助我一下了。”
那人说：“惭愧，不过是一个没上过大学的人对于天之骄子表示一点敬意罢了。”然后他说：“小姐请。”就这样阿妍上了他的豪车。
那天中午阿妍没吃学校里的馒头小菜，这位山里的姑娘第一次在一间豪华酒楼的包间里品尝了海鲜风味。那男士说：“叫我A先生吧，A者，第一也。毕竟我在生意场上名列前茅。”
阿妍笑了，说：“那我就是A女士了，A者，系里考头名也。”
A先生哈哈地笑起来，说：“对，你也是A，当然我们俩加起来就是双A，两个A走到一起，缘份也。”
阿妍不以为然地说：“说什么缘份不缘份，对于一名大学生来说，她最大的缘份是学业。”
A先生反应很快，马上问她：“难道A女士有男朋友了？”
阿妍说：“娃娃亲，两家父母都认可了。到时候他给我盖上间大瓦房，我爹再给我打一对大木箱，就把我送过去。”
A先生笑得差点把饭喷出来：“什么年代了，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原来与别人订了娃娃亲！”
阿妍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说：“你觉得很可笑是吗？”
A先生赶忙打住，说：“别误会，我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对于我来说，不过又长一次见识罢了。”
阿妍觉得很没面子。
饭后A先生开车送阿妍回学校。从此阿妍在北京有了一位知已。
阿妍变了，里外三新，光彩照人。饭店、酒吧、俱乐部，成为她的专利。北京是国人的天堂，生养她的那个小山村是个鸡窝，这反差太大了。有一天A先生说：“住在学校宿舍里恐怕太闹得慌，我正好有一处公寓闲着，不如搬过去清静些，也好读书。”阿妍到那公寓一看，哇，北京人就住在这种宫殿里！她想阿江纵然给她盖上三间大瓦房，哪里会有这样高档的装修和如此精美的家俱。
这一晚A先生根本没有走的意思，阿妍心里明白着呢。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阿妍心里很矛盾。一边是从小在一起的阿江和男耕女织风吹日晒的农家日子；一边是风流潇洒的A先生和鲜衣美食豪车广厦的都市生涯。我究竟向往什么？明明是眼前的一切对我吸引力更大！
A先生像是看出了阿妍的心理，对她说：“如果你生长在北京，那你只会和我这样的人有青梅竹马之谊，阿江到城里来的时候，你会和他认真地交往吗？”
阿妍深以为然。她想，现在我选择的结果好像已经明显地偏向这边，如果需要付出的话，犹豫不决会是个什么结局？不如乖一点。于是阿妍开始强迫自己对着A先生温柔地笑。A先生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他打开音响装置，拉过阿妍漫舞。并在不知不觉中把阿妍拥入怀中热吻。
近午夜时A先生熄了厅里的大灯，只留下寝室床头那盏若明若暗的壁灯，钻进阿妍的被子拥着阿妍山盟海誓并用熟练的手法在她全身上下轻轻地抚弄，阿妍觉得像是一股电流传遍全身。她闭上眼睛心想：“他*的这家伙是个老手了。可是阿江会有这么熟练的手法吗？他一激动起来会这么轻柔吗？只怕他要粗鲁得多。”想到阿江时她毕竟也流了几滴眼泪：对不起阿江，我不能拒绝这位A先生。
同学和老师们感到了阿妍的变化，话里话外地点她，委婉地劝她。阿妍想：“这事传出去确实有些不好，不过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毕竟我的生活现在与从前大不相同了。有索取当然要有付出。”她只是微笑地应付着大家。
有人私下对她说：“这种事没有结果的，千万别弄得后悔莫及。”
她说：“我会有分寸的。”
但一想到A先生的山盟海誓，她就把大家的劝告置于脑后了。
期末将近，阿妍急勿勿回到教室，翻开《微电子线路设计基础》这本书，好半天也没读出个所以然来。怎么搞的，这是原来她认为很简单的基础课，如今竟还没有过关。英语她连四级还没过，而她原本打算考过六级后再报托福或是雅思班的。本来她还想选修几门用得着的课程，比如经济类的课程，现在看看，哪还顾得上。阿妍知道她必须下点苦功夫了。可是A先生就像是沾过腥的猫，自那一夜后就欲罢不能，每晚都缠着她“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他的爱。”渐渐地竟让阿妍觉得如果空落了一晚也好像很不习惯似的。所以每天坐在教室里的阿妍总是精神不足。
同学和老师和劝说就像是巫师的咒语一样不幸应验了。过了一阵A先生不大来了，或者来的时候言不由衷并且身上总有别的女人的气味。终于有一天，A先生犹豫了一下子才对阿妍说：“这房子是我岳父的，他要收回去了。”
阿妍闻言大怒，她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愤愤地与A先生理论：“你总得给我一个说法！”
A先生无奈地说：“我非常抱歉，阿妍。但这只是交易，明白吗？当然我只跟有气质的女学生交易，不会亏待你。”
他拿出一万块钱递给她。她知道这是最后的结果，再闹连这也没有。只好偃旗息鼓先收下钱再说。就这样阿妍在同学们惊疑的目光下又搬回了学校的宿舍。
阿妍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学校里议论纷纷她也能应付。要命的是考试临近，而她的课业早已是今非昔比了。人总是碰了壁才想到父老乡亲。当她离开小山村时村长代表众人对她说：“好好读书，别叫你爹妈失望！”她知道她的所做所为乡亲们没法夸奖，现在她才把当初那“学成归来”这几个字当一回事。
这一学期在考场上她面对陌生的试题无从下手。先是在英语考场上阿妍给后边座位的小萌扔了个纸团被监考老师当场发现，并收走了她的卷子，后来又在另两门课的考场上被当场擒获。阿妍原本不是个捣鬼的人，手法太不隐蔽了。
作弊自保的后果是被学校令其退学。这结果比A先生收回公寓更残酷。
阿妍没脸回家，阿江也不再来信了。但是眼下的路还要走下去。
阿妍买了一份《手递手》报，认真地搜索着上边的招生或招聘信息。最后从A先生给她的钱里拿出500元报了一个成人自考服装设计班。她想起A先生对于女人服装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从内裤、乳罩到套装无所不通。无意中倒给她办了个服装入门讲座。
阿妍自认为她还可以在北京生存下去。这回她拿出当年在乡下那种鲤鱼跳龙门的精神拼命钻研，一个小小的服装设计课程比起名牌大学的专业课差得远。几个月后她的结业设计被学校评为精品。
阿妍拿着自己设计的几种款式来到小郑的服饰店——她早在报名学习的时候就瞄上了这个店的地理位置。
“你干什么？”小郑昨天晚上又输了钱，正无精打采地坐着。他拿过阿妍的设计样式，心不在焉地问她。但他扫了一眼阿妍的设计之后两眼立刻有了光芒，马上就要求与她合作——靠倒腾服装起家的他对于款式设计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他立刻就看出里边的商机！他知道阿妍之所以找他合作不仅是因为他这家店的地理位置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没有资金，她一定对他小郑的来龙去脉都打听清楚了。他又从上到下地仔细看了一眼阿妍，这妞儿挺俊的，合作成了之后会有副产品的。
他们拿着设计图到北京的浙江村去预付了部分加工费，再三叮嘱：“面料、衬里和加工不能马虎，差一点我就不要！”然后又回店里把门面收拾好，内部设施和装潢也重新换过，再雇了几位小姐。一个月后他们这里门庭若市，许多人竟从外地打听到这里。
小郑倒起服装来脑子蛮灵光的，这些年也赚了不少钱。男人一有钱就学坏，因为赌钱并且与几个女人有染，他妻子离他而去。这回他托人把阿妍的背景也打听明白了——从农村考入大学，后来因为不学好，成绩下降后被学校强令退学了。能耐她有一些，从她的设计上就能看出来，现在她的问题是没钱，只有靠他。如今北京人找个漂亮点儿的外地妞儿不算丢人，只要他胆子大一点，重组个家庭没有问题！小郑对阿妍下了一番功夫之后，终于在一个晚上成功地爬上了阿妍的床。几个月后已经怀了孕的阿妍逼着小郑与她一同去办了结婚手续。阿妍这才算在北京有了落脚之地。
过了几年，有一位出国留学归来的老同学路过这家个体服饰店时看见已经发福了的成为老板娘的阿妍，想起当年自己曾经在内心里把她作为偶像，无奈地笑笑，走开了。
阿妍终于挣了些钱，如此而已。
加好友 
发短信
Post By：2011/8/15 10:17: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