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忘不了一九七三年夏天。
那年我二十一岁,面朝黄土背朝天,“改造世界观”已四载。那年大学恢复招生,全连推荐我入学的名额被狗日的副指导员霸占。总之,那年我的心情糟透,糟透。
连队北面,也即在男知青宿舍背后,有条十来米宽的无名河,是耳桃沟的支流,我私下命名它为“不痛河”。清楚记得,那天是阳历七月十五日,难得的放假休息天。晚饭后,我独自坐在河滩一块石头上,双脚平伸当作鼓槌,有节奏地敲击水面上的火烧云,“扑通”、“扑通”——“不痛”、“不痛”,激起一朵朵彩色浪花。这是我近来采用的麻醉神经、解除疲劳的新方法,也是我每天唯一的消遣。
忽见晚霞中走下一位姑娘,手挥一根系有红飘带的竹竿,嘴里不时呼着“哦哦哦哦”,带领近百只半在河里、半在岸上的白鹅,自西向东游行而来。细听她的“哦哦哦哦”,声调焦虑、凄婉,仿佛母亲在叫唤走失的孩子。群鹅一齐“杠杠杠杠”应和着。
我起身让路,没来得及跑上岸,即被鹅们包围了。几只大雄鹅竟然拍翅踮足、趋颈伸喙,怒瞪红眼扑向我。据说鹅一旦发狠,一下子能啄昏一条狗,啄死一只鸡,啄断人一根手指。我十分害怕,慌忙举双手求救。
我的狼狈相,引得她“扑哧”一笑。随即,她发出“哦、哦——”一短一长口令,咦,鹅军顿时停止对我的攻击,乖乖地依偎到她身旁。
她深怀歉意道,“真对不起,我的鹅吓着你了!”听口音,她是南京人。
我一向面皮薄,从不和连里女生打交道,更不敢正面端详她们,所以不认识她。这时,禁不住射了她一眼,偷拍下她的倩照:瘦瘦的,个子齐我耳垂,长发如乌云盘在头顶;苏北的烈日寒风,怎么染不黑她的肌肤?眼珠如点漆,眼梢微带翘,象凤凰的眼睛那样迷人,象狐狸的眼睛那样勾人!顺便扯一句:这一阵,我正偷读禁书《聊斋》,对狐仙故事特别感兴趣。最痴迷时,经常一人探破房,钻树林,拨草丛,希望找到一只狐狸,不管雌的雄的,跟着它离开苦难的人世;更渴望觅见一位偶游人间的狐女,与她共赴温柔乡,忘掉一切。